1931年11月20日,初冬驟寒。
街巷報童們如往日般在人流中奔跑,揮舞著手中的《北京晨報》: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機身全焚,乘客司機均燒死…」
在這架飛機上,乘客只有一人,便是詩人徐志摩。
對于這場突如其來的噩耗,人們難以置信,要知:
就在前天早上,徐志摩還曾給好友梁思成發去電報:告訴對方自己將于20號到達北京,請對方找輛車去南苑機場接他。
也是那一天,徐志摩去前妻張幼儀處拿修補好的西裝,聽聞徐志摩要乘飛機回北京,張幼儀還特定叮囑:不要總是坐那種免費飛機,不安全;徐志摩面露倦色,卻笑著回應: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
此時的張幼儀哪能想到:徐志摩這次的著急離開,既是為了參加林徽因的演講,也是為了逃避那場讓他心灰意冷的婚姻。
11月17日,為養家四處奔破的徐志摩回到上海家中,卻看見妻子陸小曼躺在煙榻吞云吐霧。
他心生不忍,勸了陸小曼幾句,卻不料陸小曼竟然大發脾氣,抓起煙槍就往徐志摩擲去,徐志摩倒是躲避了過去,金絲邊眼鏡卻被煙槍砸碎落地。
陸小曼等著徐志摩的斥罵,等來的卻是徐志摩的沉默。
對婚姻失望透頂的徐志摩,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安靜地提起箱子走出了家門。
陸小曼看在眼里,卻沒有任何阻攔。
她素來是被驕縱慣了,也是張揚慣了的女子;與徐志摩的這段婚姻,她一直貪婪索取他的愛,將他四處奔波養家的辛苦視為理所應當,每次吵架,縱然她有錯也習慣了徐志摩的低頭認輸。
所以,對于徐志摩的這次負氣離家,她依舊認定:徐志摩總會回來的。
畢竟每一次,他都回來了。
只是這次的爭吵,卻讓陸小曼感到深深的不安,甚至后怕。
也許是徐志摩登機當天,懸掛在家中客廳的、鑲有徐志摩照片的鏡框突然掉下來摔壞了,玻璃碎片散落在徐志摩的照片上,讓陸小曼心跳得厲害。
再也許是兩人爭吵過后,徐志摩的平靜離家,為陸小曼的心鑿出一個洞,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擔憂,她荒天破地的選擇了低頭,給徐志摩寫下道歉信,并匆匆寄出去。
她苦苦等待徐志摩的回復,就如同機場迎接好友的梁思成從早等到晚,依舊沒有瞥見徐志摩身影的焦急難安。
直到晚上,梁思成才接到胡適的電話:徐志摩失事了!
「由南京飛往北平的郵政專機,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徐志摩手腳被燒成焦炭,死狀極慘…」
那天晚上,深感不安的陸小曼也接到了噩耗。
她有些恍惚:因為從來沒有想到,徐志摩離開自己,會是如此殘忍的方式。
徐志摩在世的時候,她也說過許多訣別的氣話。
可縱然無理取鬧,她知道對方是永遠不會離開自己的,也知道每次的刁蠻和任性,會換來對方更加濃厚的寵愛和包容。
「好啦,乖太太,真拿你沒辦法,我以后不坐飛機了,不再讓你為錢煩憂了。」
因為這份寵愛,她根本不怕徐志摩決絕,即便他冷漠轉身,陸小曼亦不會流一滴眼淚。
因為她知道,對方愛她,愛極了她!
被偏愛到有恃無恐,這就是陸小曼的驕縱和任性。
也是這份任性,讓她有些分不清場合的胡鬧,也拎不清事態的輕重。
當接到南京航空公司帶來的噩耗后,無比痛苦的她,竟然拒收了這份死訊,拒絕去認領他的遺體。
失去理智的她,甚至還將送信的郵差趕出家門,一邊嘶吼著:「不可能,不可能。」
似乎只要不承認事實,拒收那些痛如刀絞的噩耗,便能改變徐志摩去世的事實。
陸小曼失去理智的做法,自然讓徐志摩的后事安置,變得有些棘手。
無奈之下,有關部門只能找到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即便這些文件和事情,不應該由已是前妻的張幼儀處理。
但因為事態緊急,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電報送到張幼儀手中時,已經是21日的凌晨。
剛剛入睡的她,突然被傭人叫醒,說有位中國銀行里供職的先生在樓下等她,有電報送來。
深感不安的張幼儀連忙披上衣服,匆匆下樓,見了這位送信的先生。
當聽到對方說出「徐志摩搭乘的飛機,撞山墜毀了。徐志摩死了。」這句話時,幼儀似乎正在半夢半醒間,竟一時沒有反應,仿佛在做一個久遠的夢。
直到送信的先生說:「我去過陸小曼那里,她不肯去認領徐志摩的遺體。她不相信徐志摩遇難的消息是真的。」
這句話徹底喚醒了張幼儀的悲痛,她仿佛看見陸小曼關上前門將自己埋進煙霧中的樣子。
那一刻,是張幼儀此生最無力的時刻,她怎麼也想不通:陸小曼怎麼可以對徐志摩遺體置之不理,怎麼能夠讓徐志摩的尸體棄于荒山,這難道就是她口口聲聲說的愛情嗎?
可她知道,此時不是感慨的時候,徐志摩的身后事等著她去處理,她也比誰都清楚,這場葬禮有多少事等著處理。
但因為陸小曼畢竟是徐志摩的合法妻子,如果自己貿然前去認領尸體,必然將對方陷于尷尬的境地,搞不好還會惹出些不必要的糾葛和麻煩。
所以,為了給陸小曼保留最后的尊嚴,張幼儀終究沒有親自出面。
她打電話聯系自己的八弟,讓弟弟帶著13歲的阿歡前去認領。
這樣,阿歡以徐志摩長子的身份出現,便不會讓陸小曼顯得難堪。
值得注意的是:當年張家父母去世時,曾是女婿的徐志摩,卻沒有出席任何一場大殮儀式。
張幼儀曾無比難過,她埋怨徐志摩:「我并不指望他為了我的情面到場,卻希望他能看在我眾多兄弟的面子上露面。」
風水輪流轉,總是具有極大的諷刺。
徐志摩哪能想到:自己墜機身亡后,是他倍感厭煩的張家兒女,給了他最后的體面。
認領完徐志摩尸體后,張幼儀安排火車把遺體運回上海,為徐志摩舉行第二次公祭。
雖然張幼儀身著黑色素服相伴,但她并不想參加這場上海舉行的公祭儀式。
這份顧忌還是源于她與徐志摩的關系:作為徐志摩的前妻,她的人生因為徐志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因為徐志摩的絕情,成為民國第一個被登報失婚的女人。
對于街頭巷尾的小報來講:「張幼儀」這三個字,注定具有博眼球的流量。
同樣的,如果張幼儀出席葬禮,必然要與作為遺孀的陸小曼碰面;生性沉默的她,不想做虛假的寒暄,也不想說出違背心意的安慰。
但是,事實卻沒能按照張幼儀期望的發展。
縱然她有意躲開與陸小曼的交集,但陸小曼卻再次用她的「作」,觸及了張幼儀的底線。
公祭的當天下午,張幼儀接到葬禮負責人的電話,對方焦急催促:
「您快點過來吧,再晚就要出大事了!」
張幼儀深感不妙,卻也猜不出葬禮現場發生了什麼意外。
等她換上黑色素服,飛快抵達葬禮現場時,眼前的一幕,讓她意識到:真的要出大事了!
只見,徐志摩的靈柩被完全打開;墜機身亡的他,重傷點在左額,他死時門牙已全部脫落,身體也受到了火炙,即便經過入殮師的精心修復,但遺容仍舊不忍去看。
張幼儀曾特別叮囑治喪負責人:省去瞻仰遺容的環節,為素來愛面子的徐志摩保留最后的體面。
所以,見到徐志摩靈柩被打開,張幼儀憤怒不已。
細細詢問負責人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陸小曼添的堵。
從絕望悲痛中逐漸清醒的陸小曼,在好友的攙扶和陪伴下,來到公祭現場。
卻看到葬禮現場的布置與她心意不合,因此她堅決要替徐志摩重新布置靈堂。
徐志摩的葬禮是張幼儀的弟弟幫忙布置的,采用的是中式風格。
但素來講究西化的陸小曼,覺得這樣的布置太過傳統,不符合徐志摩的愛好和習慣;所以她想把傳統的圓式棺材,換成西式的長型棺材。
當然換完棺材的話,徐志摩身上的中式長衫壽服,也得換成西裝。
得知真相的張幼儀,心里涌現出無限的悲哀:
她為徐志摩的癡情悲哀,也會陸小曼的刁蠻任性悲哀;在那瞬間她甚至覺得,徐志摩的去世或許是種解脫,因為她無法相信,陸小曼的種種作為,會讓這場婚姻得到圓滿。
要知道,徐志摩是空難去世,遺體的損毀嚴重程度,幾乎不需要形容了。
我想,對于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來說,都知道徐志摩的遺體,完全經不起「換棺材、換壽衣」的折騰;對于張幼儀來說,她與徐志摩雖無感情了,但對方畢竟是孩子阿歡的父親,她無法接受對徐志摩遺體的折騰,也無法理解陸小曼的這份「作」。
自從徐志摩死后,張幼儀一直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不愿意流露過多的悲痛,讓外界繼續揪著這段往事不放,也不愿意因為痛苦麻痹了理智,為這場葬禮增添麻煩。
但陸小曼的行為,卻讓素來克制的張幼儀,忍不住的渾身打顫,她強忍著心中憤怒,努力憋回眼眶內打轉的淚水,對著葬禮負責人厲聲囑咐:「你只要告訴陸小曼,我說不行就好了!」
當陸小曼得知自己的要求被拒后,痛苦的她哭著恨斥張幼儀:「你不懂!是你不懂志摩!」
這句話傳到張幼儀耳中,她猶如遭受晴天霹靂。
她知道陸小曼是抱怨她不懂徐志摩的浪漫和新潮,但正是這份浪漫,要了徐志摩的命啊!
按理說,張幼儀本是局外人,可在這場葬禮上,她仍舊用自己的堅持,護佑著徐志摩最后的體面。
可以說:在三人的情感糾葛中,這是張幼儀第一次與陸小曼正面交鋒,即便這份交鋒,她曾努力回避,也為回避做了種種努力。
但陸小曼的任性和刁蠻,還是逼迫張幼儀進行了正面回擊。
只是,徐志摩也算是解脫了:若他在天有靈,得知陸小曼堅持為自己換棺材和壽衣,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儀式和浪漫吧!
徐志摩的意外離世,讓父親徐申如無比心痛。
他向來不看好徐志摩與陸小曼的婚事,也對陸小曼婚后無止境的揮霍和索取,感到難以接受;也是因為陸小曼嫁入徐家,讓徐申如和徐志摩這對父子,不止一次地爭吵和冷戰。
在徐申如眼里,徐家的兒媳永遠是知書達理的張幼儀,而不是那個風情萬種的交際花陸小曼。
所以得知陸小曼試圖折騰徐志摩遺體后,徐申如直接發話:禁止陸小曼以任何形式出席這場葬禮。
所以,即便是徐志摩明媒正娶的妻子,陸小曼還是沒能送丈夫最后一程。
因為徐父的阻擾,她只能寫下挽聯以悼哀思。
對于徐志摩的去世,朋友們也悲痛欲絕,眾人對陸小曼的恨意,也不再掩飾。
他們恨陸小曼的不肯北上,讓徐志摩疲于奔命;恨陸小曼的醉生夢死,讓徐志摩命喪黃泉;恨陸小曼的揮霍無度,讓徐父嘗盡喪子的慘痛與心酸……
的確,徐志摩的去世,陸小曼永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
自從和徐志摩結婚后,陸小曼為保持名媛的優雅,不計后果的揮霍著;她日夜縱情歌舞,聘用專門的司機,除了丫鬟和保姆外,陸小曼還專門雇傭了一個奶娘。
雖然徐志摩工資不菲,卻依舊要四處兼職,填補陸小曼的虛榮和揮霍。
徐志摩前往北平時,其實完全可以乘坐上海直達北平的航班,但是他偏要坐車到南京,從南京乘郵政貨機飛往北平,純粹就是為了省錢。
也是這份原因,也許多人對陸小曼恨之入骨;自從徐志摩去世后,雜志、報紙上刊登的每一篇懷念徐志摩的文章,也都在討伐陸小曼的罪過。
當曾經的驕縱和得意,成為釀造苦果的罪魁禍首,陸小曼也終于有了些悔悟。
她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讓徐志摩能夠在泉下為她驕傲。
所以,她開始整理徐志摩的文稿,并且寫信給胡適,希望對方能夠幫助自己搜集徐志摩的書信和日記等。
胡適收到這些信后,卻是說不出的難過。
從始至終,他是欣賞陸小曼的,視她為「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甚至也有些曖昧情愫;但回顧這些年,陸小曼的所作所為,讓他的欣賞和愛慕大打折扣。
作為好友,他不想讓徐志摩的作品,被「不著調」的人來處理。
所以,他拒絕了陸小曼的請求,并直接回信說:恐怕憑你一人之力編不出像樣的書來。
徐志摩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在那個紛亂的年代,朋友們也敬仰他的浪漫和純粹。
所以在徐志摩去世后,朋友們也寫了很多文章來紀念這位浪漫的詩人。
但就是這些朋友,得知陸小曼想將徐志摩作品整理發表時,卻紛紛選擇了沉默。
他們的不回應,恰恰是因為發起人是陸小曼。
由此可見,在徐志摩去世后,陸小曼可謂是眾叛親離。
陸小曼的人生是被命運偏愛的,前夫王賡對她寵愛有加,詩人徐志摩為她更是甘愿與父母斷絕往來,這樣的幸運也讓陸小曼的人生像做了一場夢。
夢中燈光閃爍、人影迷離、歌聲陣陣……她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直到徐志摩去世的噩耗傳來,她才從夢中驚醒;可備受寵愛的她,獨身回到冷冰冰的現實時,才發覺腹中空空,家中再無余糧。
徐志摩在世時,她從不考慮錢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柴米油鹽的價格;徐志摩去世后,家里再無經濟來源,她一下子陷入對生活的恐懼中。
可惜的是:她明明有才,卻甘愿委身他人的供養。
在徐志摩去世后,她最終做了最讓人厭惡的女子,與有家庭的翁瑞午同居33年,不求名分,只求得衣食無憂。
但也是這份選擇,讓陸小曼徹底沒有了與徐志摩相伴的可能性。
1965年,63歲的陸小曼因肺病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她囑托好友趙清閣,請把自己葬在徐志摩的墓旁。
但這份遺愿最終落空,徐志摩與張幼儀的兒子徐積鍇沒同意,徐家人對她仍舊是恨之入骨。
最終,她的一世風情被留在蘇州,與埋在硤石的徐志摩遙不可及。
晚年陸小曼曾有感嘆:
如果人生必須做一道填空題,最好什麼也不寫,因為寫下任何答案,都會給生命留下遺憾。
不得不說,這句話更像是她與徐志摩半生糾葛的最好總結。
徐志摩在空白處寫下愛,卻嘗盡了太多失望與無奈;陸小曼在空白處寫下了任性,卻嘗遍了自釀的苦楚和悲痛。
她隨心所欲了一生,也盡情放縱了一生,卻始終不懂如何去愛。
也或許不是不懂如何愛,是因為太懂得愛自己,以至于對他人的索取上,無比貪婪自私。
如她對翁瑞午的選擇,用飽受非議的同居,換來33年的供養;明知對方有家庭,卻做了最不體面的「外室」;如她對徐志摩的感情,用毫無止境的揮霍,不斷壓榨著愛人的付出,明知對方已經筋疲力竭,卻仍舊以最貪婪的面孔,將愛人推向深淵…
可以說:陸小曼這一生活得張揚明媚,眉目盡是風情和慵懶;命運給了她光芒和才華,可她偏偏學不會去用,命運給了她完美的愛情,可她始終卻不肯去愛人。
于是,那份依附男人的自私和貪婪,也最終讓她作繭自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