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在京、津以及蘇、浙、皖一帶，有一個女人的名字幾乎家喻戶曉。她出身煙花柳巷，卻曾活躍于外交舞台；她不識斗墨，卻會講好幾國的語言；她的學識淺陋，卻成為眾多文人騷客筆下的素材；她雖為女流，卻被人尊為「二爺」；她領略過金鑾寶殿的巍峨，也見識過斷壁殘垣的蕭索；她曾經從茅屋草棚中走出，風光一時，又最終流落貧民窟，貧病交加……她的一生，給人們留下了無數的傳奇故事。
1936年12月4日凌晨，北平天橋居仁里16號，一間破舊平房中，躺著一個面色蒼白的老婦。老婦已經奄奄一息。在床邊服侍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仆人，年紀在50開外。此時，只見床上老婦的目光已經變得呆滯。兩個仆人對視一眼，趕緊拿過煙槍，女仆小心地把老婦人扶起，男仆把點好的煙槍遞過去。
這時已是凌晨一點多。老婦人勉強抽了幾口，給她即將枯萎的生命注入神奇的力量。忽然，她狂笑起來。這幾聲笑耗盡她太多的體力，笑過后，接著狂咳不止。 她無奈地對兩位仆人說：「我要走了。阿彌陀佛、觀音菩薩、教主、洪狀元已經來迎接我了。」說完，便閉上這雙從此再也不能睜開的眼睛。
名震京師的賽二爺，眾說紛紜的賽金花，有人罵為娼婦，有人敬為俠妓，有人嘆為才女——她就這樣結束了自己撲朔迷離的一生。
賽金花的一生，給后人留下太多的傳奇故事，更給文學家提供了無盡的素材和靈感。夏衍先生曾編《賽金花》六幕話劇，劉半農先生寫有《賽金花軼事》，曾樸以賽金花為原型寫出膾炙人口的《孽海花》。近年來，賽金花這個人物形象更成為電影、電視劇、小說、評書、話劇等多種藝術品種的主角。
那麼，賽金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的一生為什麼具有如此傳奇的色彩？她為什麼會如此得到文人的垂青？我們還是從趙靈飛講起。
賽金花原名趙靈飛，生于清同治七年二月十四日（1868年3月7日），原籍安徽歙縣，家境貧寒。其父趙八官諢號八哥，母曹氏，姐兄三人，靈飛最小。
1869年，皖南地區發大水，加上霍亂流行，趙八官一家五日，背井離鄉去逃荒。逃荒路上，趙靈飛8歲的哥哥夭折。趙氏夫婦領著5歲的女兒鳳靈，1歲的靈飛來到蘇州。在城內蕭家巷小住一年后，遷至城外木瀆鎮南小街，開了一間「老虎灶」，做起了五個小錢一瓶水、一個銅板一碗茶的賣水生意，收入十分微薄，生活十分艱辛。命運似乎對趙家格外無情。同治二年初冬，鄰居家起火，一下子燒掉半條街，趙八官的兩間茅屋也化為灰燼。一家人走投無路，趙八官想起蘇北鹽城鄉下有一位叔伯堂哥趙銀官，于是把鳳靈賣給蘇州城內同鄉洪家當婢女，夫婦倆帶著靈飛渡江北上，到那里去討生活。靈飛8歲時，母親貧病而死，兩年后父親續娶潘氏寡婦，潘氏生性溫和，待靈飛視同己出。
趙靈飛從小聰明過人，她雖沒上過一天學，但記憶力特別強。5歲時在蘇州已學會許多歌謠，能講不少民間故事。到了10歲左右，已能歌善舞，每逢民間廟會或大戶人家的婚喪嫁娶，她總要去獻歌弄舞，討回幾個銅板補貼家用。她有時手拿竹筷敲打，有時舞弄長笛或竹劍，且歌且舞演唱《孟姜女哭長城》、《煙花女子告陰狀》、《月沉西廂》、《閨宮怨》、《楊八姐游春》、《千里尋夫》等數十個曲子，名震鄉里。
趙靈飛13歲時，其姐鳳靈已離開洪府，成為蘇州有名的歌女。 她把靈飛從鄉下帶到蘇州，改名趙彩云，姐妹二人進出茶社戲館，賣唱獻媚，不久便成為姑蘇城芳名四溢的姐妹花。隨著歲月推移，趙彩云後來居上，憑借自己獨特的魅力，在蘇州城里闖出一片天地，被譽為蘇州的「花榜狀元」，博得眾多豪門公卿、江湖騷客青睞，成為當地名妓。
光緒十二年（1886年），尚在花船唱曲的趙彩云與蘇州狀元、兵部左侍郎洪鈞（號文卿）相遇，兩人一見鐘情，趙靈飛遂被洪狀元納為小妾。
洪鈞為遮人耳目，將趙彩云改名洪夢鸞。因為當時著名文人樊樊山為捧彩云而撰的《彩云曲》一詩，香艷纏綿，廣為傳唱，「彩云」之名不脛而走，洪夢鸞一名卻始終未被人所知。
賽金花後來所有的屈辱榮耀，都或多或少地與這次的浪漫經歷有關。由于這次偶然的艷遇，賽金花這個名字走進眾多文人騷客的筆下，走進眾多大小報刊的花邊新聞。
賽金花當時的年齡到底是15歲還是18歲？《彩云曲》所寫是否屬實？曾樸與賽金花有過什麼交往？後來如何與洪狀元一起出國？到過哪幾個國家？見過什麼樣的顯要？是否真的與英女王合過影？每個問題都是30年代的記者們感興趣的。
晚年的賽金花，面對記者的追問，對于自己曾有過的榮耀經歷，則繪聲繪色，渲染有加；對于外界傳聞的離奇情節，則閃爍其詞，不置可否，任由記者去添油加醋地發揮，借此演繹出許多香艷媚俗的新聞故事。
與洪狀元的姻緣雖有老夫少妻之憾，不過抱上狀元的大腿后，趙彩云從此由花街柳巷走入青磚大瓦的官邸府院。加上洪鈞當時正是皇恩浩蕩平步青云的時候。趙彩云更是跟著得道升天。
光緒十四年，洪鈞受朝廷之命，出任德、俄、奧、荷四國公使。洪鈞元配張夫人，因體弱多病，又是小腳，不愿漂洋過海，遠離故鄉，洪鈞遂以妾代之。趙彩云對這一美差正求之不得，她戴上公使夫人的桂冠，興高采烈地于戊子年五月十九日（1888年6月29日），由上海乘德籍「薩克森」號貨船，經過一個多月的航行，到達意大利的熱那亞港，上岸坐車，于8月16日來到柏林。
出國前半個月，彩云曾向一同出國的兩位翻譯學習德語、美語。上船后，又遇到德國駐上海商務會館打字員夏雅麗小姐，二人一見如故，于是彩云花了125個馬克的學費，拜其為師，潛心學習德、英口語。她以超凡的天賦，只用兩個月的時間，竟掌握了德、美兩國的生活和外交方面的口語會話，而對書面文字卻是一竅不通。
洪鈞在德國住了四年零四個月，這期間曾攜彩云到過俄、法、澳等國，會見過許多高級官員和社會名流。趙彩云的交際本領在西方世界得到充分發揮，她不但見到了德皇威廉二世，俾斯麥首相，柏林城防司令瓦德西，還多次會見威廉皇后菲特麗，并曾多次到皇后行宮赴宴，與皇后合影。她與俾斯麥首相、瓦德西司令一起吃過飯，跳過舞。她在柏林期間學會了俄語和法語，不用翻譯就能直接交談。
1891年2月她與公使來到俄國圣彼得堡。4月，她與公使一同會見了俄皇彼得大帝。正是她通過俄國特工人員，用一千英鎊從騙子畢葉土克手里買得帕米爾中俄邊界圖。也正是這一幅假地圖，使洪鈞公使上大當，吃大虧，終遭彈劾并最終斷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跟隨公使出國的四年多歲月中，趙彩云成了柏林上流社會聞名的交際花。她在柏林學會了彈鋼琴，能彈貝多芬《第五交響曲》。1892年9月中旬，公使任期已滿，洪鈞與彩云依然從柏林經熱那亞港乘「薩克森」號貨船回國。
1892年11月30日，他們順利回到上海，受到上海各界的隆重歡迎。12月中旬，洪鈞奉令回京供職，趙彩云跟隨洪鈞來到北京。面對帝王之都的繁華世界，趙彩云只花了半個月時間，就結識了眾多斗雞玩狗的紈绔子弟，不過半年，就成了京城有名的交際花。倒是這位書生氣十足的狀元洪公使，因為帶回的那份中俄邊界圖，使大清朝上當受騙，白白被俄國人騙走大片國土，受到楊御史彈劾，于光緒十九年（1893年）八月二十三日含恨死去。
尚在盛年的趙彩云成了未亡人，「三七」剛過，她便提出與洪府脫離關系，另立門庭。洪府張夫人倒是寬厚仁慈，勸她克盡妾道，以免在京城讓洪家出丑。但也沒有勉強挽留，只要求她遵從洪鈞遺言，等到「斷七」，將靈柩一同護送到蘇州后，聽其自便。為了達成這個協議，張夫人還答應，除彩云原有的私房財產歸她所有外，另外從老爺存款中撥出五萬兩銀子，作為她今后的生活開銷。
其實，早在洪狀元生病之時，趙彩云已經從大夫那里得知洪鈞兇多吉少，她就把許多貴重物品委托情夫孫少堂運往上海，并在靜安寺虞園租下一幢五間一套的住宅，為自己留下了后路。
「斷七」剛過，洪鈞靈柩由天津經水路運往上海，再移回蘇州。一到上海，彩云便與洪家斷絕了關系，高張艷幟，開始在花界謀生。她改名為曹夢蘭，花名傅（富）彩云，公開掛牌。在燕慶租了13間一套二層樓房，以2000元包了兩個煙花女子，她自己不出名字，不過如果來了熟客，她也負責接待。她與上海名妓林黛玉、金小寶、陸蘭芳一道名列「四大金剛」。因為她具有狀元夫人頭銜，又出過洋，會說幾國外語，徜徉官場多年，并有一大筆私產，理所當然地被推舉為「花榜狀元」。
到了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蘇州狀元陸潤庠以其傷風敗俗，為了維護蘇州人的面子，串通蘇州知府，將彩云趕出江浙皖三省。
傅彩云于是與情夫孫少堂由上海遷至天津，在濱江北道舊「金花」妓院掛牌，正式改名為賽金花。孫少堂到天津后，適逢義和團運動，憑借他出身京劇武生的底子，耍刀弄槍堪稱能手，因此成為大刀王五手下的一名干將。而賽金花則在一些京城名流如榮祿、李鴻章、盧玉舫、伍廷芳等人慫恿下來到北京。把家安在西單石頭胡同，另在大柵欄后街租了一套九間小院，掛牌營業。
牌剛掛出，立刻顧客盈庭。她為了尋找靠山，與京城名儒、巨商盧玉舫結拜成把兄弟。因排行第二，又常女扮男裝出入豪門大戶，故人稱「賽二爺」。有人曾寫打油詩： 嗡嗡蒼蠅戲彩蝶，狀元有靈九泉泣。自古紅顏多薄命，女扮男裝賽二爺。
賽金花一生最得意的經歷是「勇勸瓦德西」。1900年，八國聯軍進入天津，賽金花當時在天津小住，為避戰亂，旋即與孫少堂取道通州趕回北京。沒想到八國聯軍已經先他們一步進了北京城，而垂簾聽政的西太后早就挾光緒皇帝向西逃命去了。八國聯軍進城后到處燒殺搶掠，肆意奸淫，北京城里焦煙彌漫，尸橫血溢。
賽金花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得知聯軍的首領是她12年前曾在柏林會過兩次面的柏林城防司令瓦德西。她便只身前往中南海聯軍司令部，找到瓦德西將軍，勸說他不要傷害黎民百姓，不要燒毀古代建筑，并讓他說服克林德公使夫人，不要提出過高的賠償要求。賽金花的這些舉動，對正在向洋人求和的恭親王與李鴻章，自然幫了大忙，既撮合了清廷與洋人，又保護了京城百姓。因而北京百姓無一不感激賽二爺。
當然，這些流傳頗廣的故事里，免不了還有諸如賽二爺與瓦德西如何「夜宿金鑾殿」之類的風流野史。不過，賽金花的這段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后人編的野史。
庚子事變后，聯軍退去，賽金花依舊重操舊業。但卻時運不濟，吃上了官司。
1903年4月，一個賽金花從河北廊坊買來的少女鳳玲，因不從賣身，服毒自盡。嫉恨賽金花的官紳們遂告她「逼良為娼，迫害致死」，賽金花因「虐婢致死」的罪名，鋃鐺進入刑事部監獄。清代刑事律，主虐婢致死不抵命，最重的只判流放，賽金花被判遠戍三千里。幸運的是，這時的賽金花，恰巧碰上年輕時在蘇州花船唱曲時認識的好友冒鶴亭，當年翩翩少年的冒鶴亭，此時已納貲為刑部郎中。冒鶴亭看在故人交情上，跟同官商量舞弊之法，把應該充軍到東北或西北如黑龍江、伊葷等地的三千里撥轉為南向的三千里，恰好到蘇州或上海。
5月中旬，賽金花由北京起解押到蘇州問罪。經常州、元和、吳縣三堂會審，賽金花否認虐待鳳玲致其自盡，同時拿出巨款賄賂衙門內外辦案官丁，遂于7月下旬不明不白地出了獄。不過，出獄后有苦難言的是，她的大部分珠寶首飾竟被孫少堂席卷而去，孫少堂并宣布與賽金花脫離關系，賽金花的積蓄只剩下存在花界摯友金小寶手中的一萬多兩銀子和一些首飾。
出獄后，賽金花自然不敢回蘇州，她再次在上海租界高張艷幟，與林澤雪、花翠琴、林黛玉、陸蘭芬等一起掛牌。這時的賽金花，經過多年的青樓生涯，數次的大起大落，有了從良的打算。
宣統元年，41歲的賽金花，與寧滬鐵路段督辦曹瑞忠結婚。但是，剛剛過了一年，曹瑞忠便撒手西去。
在孤獨寂寞中度過了十年時間，賽金花再次從良嫁人。民國7年（1918年），50歲的賽金花又與時任江西民政廳長、參政院議員的魏斯耿結婚，證婚人是當時名聞天下的李烈鈞。因為自己的花名遠揚，為了表示從此從良，和對丈夫的尊敬，她特意恢復自己原來的姓名，并在姓名前冠以夫姓，名曰「魏趙靈飛」。可惜，好景不長，魏斯耿也于三年后一命嗚呼。
魏斯耿死后，趙靈飛成天郁郁寡歡，染上了吸食大煙的惡習，把所有家產全部賣光，最后只好把原來的住宅賣掉，與相依為命的兩個仆人，一起搬到天橋居仁里16號。她以每月28塊大洋，租得四間平房，在此吃齋念佛，過著貧困的晚年生活。
賽金花早年的經歷過于離奇，因而引起眾多文人騷客和社會名流的興致。天津一帶的報紙也不時把賽金花的舊事新聞拿出來點綴一下版面。對于當時的報紙，有關賽金花的傳聞似乎成為填補版面空缺的萬金油，閑來無稿可發，便去拼湊出一篇賽金花的訪談錄。
賽金花此時面對前來采訪的記者，時而雙手合十，為以前的花界舊友禱告祝福；時而橫眉冷對，痛罵曾樸求愛未遂而炮制詆毀的小說；時而又傷痛欲絕，緬懷自己的歷任丈夫；時而又慷慨陳詞，歷數當年勇退德軍的豪舉。在報紙中，賽金花的故事也有了不同的版本。
傳媒對于賽金花與遺老名流的交往尤感興趣。畫家徐悲鴻來到北平時，曾贈給賽金花幾幅畫，據賽氏自稱為四幅馬。畫家王青芳也曾贈其畫。這些畫有的作為禮物轉送他人，有的變賣貼補家用，而這些錢與往年的輕裘高車相比，真是如滄海一粟。
還有一位名人也曾接濟過賽金花。1936年新春，山東主席韓復榘進京，路過天橋看雜耍時，見到賽金花流落街頭賣花線，見其年老堪憐，令副官賞給他100塊大洋。這可能是晚年賽金花得到的最大的捐助。
賽金花自然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用了三天時間，給這位韓大人寫了一封信：
賽金花年老矣，誰堪顧問，蒙齊魯大帥、江湖義士韓主席不棄舊情，慷慨解囊，賞洋百元，不勝銘感，謹呈小詩一首，聊表謝忱：含情不忍訴琵琶，幾度低頭掠鬢鴉。多謝山東韓主席，肯持重幣賞殘花。
30年代初期，曾擔任過駐比利時代辦公的壽康，及中法大學教授陳錦，為賽金花發起組織「賽會」，募集相當款項，存儲銀行中，以為賽金花養老及送終之費。謝代辦并擬撰《賽金花》小說，將來所得一切出版費，悉數送給賽金花，充作生活費用。但這個謝代辦此后并未兌現這一承諾，及至賽金花死時，也未收到任何捐助。
與當年腰纏萬貫的賽二爺相比，晚年的賽金花，竟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只好請求當局減免房租、雜稅。或乞求慈善機構救濟，或伸手向舊友索取饋贈。
賽金花晚年，陪伴她的是兩個姐弟義仆。姐姐顧蔣氏，江蘇海門人，從27歲開始守寡孀居，一直追隨賽金花近30年。弟弟蔣乾方，1925年開始服侍賽金花。二人從未向賽金花伸手要過工錢，照顧賽金花飲食起居無微不至。
賽金花終于撒手塵寰，竟至喪事的棺木裝裹一無著落。不過賽金花畢竟算是當時的聞人，她的死也驚動了北平的社會局，由漢奸政權、前自治區區長王玉樹，北平社會局的一些官員和北方中學以及前商會會長孫晉卿等人，籌來一百多元錢，為賽金花購置了喪葬用品，算是比較體面地把她安葬了；還完成了賽金花生前未竟的一個心愿，把她和她的母親的靈柩一塊安葬在萬安公墓。
賽金花的經歷作為歷史的一個縮影，也給我們留下不少值得回味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