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茨和母親裘麗琳
1975年3月,那天的英國,灰蒙蒙的一整天,應該是有場大雨要來,但整整一上午,這雨卻始終是沒有落下。
在辦公室工作的周采茨直覺得胸口悶悶的,她望著窗外有些發呆,身邊的電話突然響起,瞬間驚醒了她。
「喂!我是周采茨。」
「......采茨,你別哭,爸去了......」
窗外的轟隆聲驟響,這場大雨沒等到周采茨回家還是下了,電話里是她二哥有些笨拙的安慰,但她腦袋里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她二哥說了什麼她都不知道,只重復著嗯嗯兩聲,就掛斷了手里的電話。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以為自己多年漂流早就是一副鐵石心腸,但父母就是她心上的疤,如今這個疤,還沒愈合就又被切開了。
周采茨和母親裘麗琳
小時候在上海的周采茨是幸福的,那時候周家富裕,周采茨也是周信芳的老來子。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長樂路的別墅里,每天都在孩子們打鬧,歡聲笑語的氛圍里生活著。
周家當時有兩輛小轎車,一輛是給她大哥周少麟上下班用,另一輛車基本每天坐在里面的都是周采茨。
她父親周信芳在她小的時候就身居高職,母親裘麗琳也是上海有名的的富庶名媛,周采茨從小過的日子就是錦衣玉食。
她那時候也總愛和父親一起外出,父親要是去上班,她就鉆進下面的戲樓里聽戲。
那時只知道快樂的周采茨根本沒看出家里有何不同,只是母親裘麗琳每日臉上的愁容讓她感覺不解。
周采茨
1949年,大姐周采藻被母親送出了國。母親抱著只有三歲的她,看著車一點點遠去,大姐走得突然,誰都沒來得及打聲招呼。
第二年,三姐周采芹也和大姐一樣,被母親送出了國。
三姐走的那天大家都很平靜,就像這件事是很正常的一樣,周采茨緊緊抱著母親,小小年紀就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那時候的她,其實是想做永遠陪在父親母親身邊的孩子,但隨著時光流逝,母親送走的孩子也越來越多。
周采茨是知道的,她與哥哥姐姐們沒有任何不同,早晚有一天,她也會離開母親的身邊。
裘麗琳和周信芳
到1958年二姐周采藴出發去了香港,這個曾經熱鬧的家里,就只剩下大哥和她了。
周采茨後來形容,只覺得她自己的母親像野貓,在孩子逐漸長大后,一個個把他們送離自己的身邊。
而周家的兒女們就像剛學會展翅的鳥一樣,只要到了可以飛翔的年紀,就會被母親裘麗琳驅逐。
1959年的一天,剛放學回到家的周采茨,就被沉默的母親拉到客廳,她母親裘麗琳很平靜地和她說,一周之后,送她去香港上學。
周采茨即便年齡小舍不得家,也沒有抗拒母親的決定,因為早在很多年前她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裘麗琳很耐心地一遍遍教導著周采茨各種禮儀規矩,每教一遍就讓周采茨重復一遍。
裘麗琳
她不知道其他兄弟姐妹有沒有這一步,但裘麗琳教得認真她也學得認真,因為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最后時光了。
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把她帶到了父親的書房,周信芳在書桌上寫著什麼。
裘麗琳這才把要送她離開的事情和周信芳說了,周信芳聽罷放下了了筆,久久的沉默。
隨后也只是把周采茨叫到身邊來,摸著她的腦袋嘆了口氣道:「乖一點,要好好讀書。」
然后第二天,她就隨著家里的一個秘書坐火車出發去了廣州。
周采茨
她曾經很不理解自己的母親,明明她和哥哥姐姐們都還是孩子,為什麼要離開父母的身邊。
她甚至還記得二哥離開時流的淚,三姐走時通紅的雙眼,直到輪到了自己。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其他人會不會想家,周采茨不知道,但每年的節日她都會想家。
和秘書離開家的一路上并不順利,先是去了廣州,后又轉車去了深圳,最后才從深圳轉到香港。
只有十三歲的她,要不是身邊有大人跟著,說不定都會迷失在這一座座城市里。
周采茨
深圳轉香港時,海關更是扣留了一大堆裘麗琳給她準備的珠寶首飾,那是裘麗琳留給她到了香港周轉的。
但最后又都被寄回了上海,周采茨只能可憐地帶著三塊錢只身前往香港找她二姐周采藴。
周采蘊在周采茨的印象里,是整個周家姐妹里長得最漂亮的,當年在周家生活,她二姐就是極腹有詩書氣的女子。
周采藴也想做個文人,當個作家,但因為生活艱難,周采藴起了筆名也難寫出什麼來,于是便自己找了個教書的工作。
在香港的日子,周采茨的日常生活都是周采藴在照顧,都是千金小姐出生長大,周采藴卻為了這個妹妹放下身段,出去找工作供她讀書。
周采蘊
周采茨也像聽媽媽的話一樣,事事都找姐姐商量,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周采茨竟憤怒地離開了香港。
那時周采茨來香港已經有些時日,但因為當地的粵語她聽不太明白,于是學習成績非常不理想。
老師找到周采茨,給了她一個建議,就是讓當時正上中學的她,去小學重讀課本。
這下竟有些激怒自尊心強的周采茨,只因為語言不通,老師就讓自己去重讀小學?
她可以允許自己一次次的學習考試,她也會一點點努力追上落后的成績,但讓她去小學重讀,這無疑是在羞辱她。
周采茨
于是周采茨回到家就帶著自己的行李包裹離開了香港,跑去了澳門求學,這件事她也只和周采蘊說了一句,周采藴也沒多加阻攔。
香港澳門離得不遠,求學的路也比較順利,就是有些麻煩了照顧她的周采藴,要時不時來回跑。
1961年,在澳門待了一陣子,周家姐妹兩個突然接到了母親裘麗琳寫的一封信。
信里表示,母親要從上海來看看她們,雖然說待不了多久,但也讓兩姐妹高興了半天。
之后沒多久,裘麗琳就帶著一些行李來了,周采茨眼含熱淚詢問著家里的一切,裘麗琳也只是笑著說一切都好。
裘麗琳
裘麗琳在她們身邊待了一陣便回去了,但周采茨的心也被母親一起帶走了。
那時候的她也才十五六歲的年紀,離家也才短短兩三年而已,裘麗琳不來看她還好,一過來她就更加想要回去了。
周采茨
在澳門忍了五年,她的二姐周采藴也在這期間嫁了人,離開了香港去了美國發展。
周采茨也在自己漸漸能適應當地的生活文化后,帶著行李離開了澳門偷偷回了家。
這是她離家七年第一次回到家,興奮地她坐著三輪車,一路開心招搖地回到了周家的洋樓,按著門鈴,仿佛門鈴都充斥著高興。
家里傭人驚訝地喊了聲四小姐回來了,竟然嚇到了在樓上睡覺的裘麗琳。
裘麗琳腳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也不管身上穿著是否得體,直接就把周采茨拉進了屋,并讓傭人趕緊把門關好。
周采茨和母親裘麗琳
周采茨不理解,她只是回自己家,怎麼母親會這般偷偷摸摸的,她又不是不能見人。
但之后的對話更讓周采茨委屈,裘麗琳看著她回家,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反倒還有些責備地問她為什麼回來。
周采茨心里委屈,眼淚都快出來了,這是她的家她憑什麼不能回來?
裘麗琳看著她這樣也是心疼,畢竟是自己疼愛的孩子,無奈,只能在他們自己住的屋子里搭一張床,讓周采茨先委屈在這里住著。
回到周家洋樓這幾天,是她那些年最開心的時候,雖然裘麗琳不讓她出門,不讓她下樓,但她還是開心。
裘麗琳和周信芳
那時候周采茨心里就想著,只要能讓她每天陪在父母身邊,她就是知足的了。
但幸福日子也就過來三周,裘麗琳便趕著孩子走。
母親在周采茨離開前,和她在屋子里燒了好多東西,周采茨的記憶里,那火爐燒了一整個晚上。
六月的天加上屋里的火爐,很熱,但周采茨的心里冷得就像感覺不到一般。
她和母親裘麗琳圍坐在火爐邊,周圍都很沉默,裘麗琳看著火焰發呆,卻冷不丁地和周采茨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怕火葬,你們要給我買木頭棺材。你們一定要存好一筆錢,到時給我買好一點的木頭。」
裘麗琳和周信芳
也是這一瞬間,周采茨知道這次的離別和之前是不同的了。
那天之后,這個名叫周采茨的小鳥也真正地學會了飛行,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她一直眷戀的巢穴。
1966年6月,離開家的周采茨多次輾轉后,跑到了羅馬來發展,沒了父母庇護和姐姐照顧,身無分文的她開始為以后的生計發愁。
周采茨
四處打聽,她才找到一家需要英語的服務員工作,因為之前語言不通的事,她在澳門上學那幾年,學習英語是最為刻苦的。
不光英文的聽寫沒有問題,平日和外國人的日常溝通,她都能交流得很流利,于是這份工作也就落到了她的手里。
也多虧她得到了這份工作,她才能在這家店和自己的二哥碰見,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巧,她在羅馬落魄,就碰到了能幫她一把的親人。
那天周英華把她帶回了自己住的酒店,和周采茨幾乎是徹夜暢談,周英華也很久沒見過父母了。
一個人在外漂泊,信件消息一個都傳不過來,只有周英華實在太想家了,才會費錢費力地聯系一次家里。
周新芳家族照片
那天晚上,兩人就仿佛是回到了當年在周家的日子,說到溫馨的時刻,周英華都止不住地流眼淚。
周英華這次在羅馬幾天就是來度假的,等度假結束,他就直接把周采茨一道帶去了倫敦生活。
周采茨的二哥在倫敦開了一家餐廳,不說是大富大貴,但基本的溫飽還是可以給周采茨提供的。
而且她三姐周采芹也在英國發展,當時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了,所以周采茨在英國的生活其實還算是不錯的。
她也一改之前年輕時的不懂事,不光繼續自己的學習之路,還在放學期間出去打工,自己只靠自己,半工半讀。
周信芳
就像她崇敬的父親在她臨走之前說的那樣,乖乖的,好好讀書。
周采茨一直期望著回去,她始終在等待,只要父母那邊有消息,她一定是第一個沖進家門抱住母親的。
但也就是她和周英華去倫敦上學的三個月后,周英華的朋友拿著份報紙說他們的父親自盡了。
幾人聽到消息都蒙了,他們堅信父親不可能會自盡,她也知道父親多年來對國家的信任與熱愛。
于是三人又聯系了遠在美國的大姐、二姐,幾人又多打聽也沒有確切的消息。
他們只能當這件事是真的,用自己的方式祭奠可能已經在上海死去的父親。
周采茨
1972年,周采茨原本和愛人在美國做生意的二姐回到了香港定居,并根據之前的地址聯系到了親戚。
這才知道父親周信芳并沒有真的離世,只不過他們的母親四年前已經死了。
周采茨在聽到母親死了的消息時,腦海里全是當年,母親裘麗琳在火爐邊說的話。
看似遺言的一番話,當年她只當是玩笑話來聽,殊不知是交代。
如果能回到從前,周采茨可能不會像當時那樣只聽聽就好,哪怕和母親能多說說話也是好的啊!
周家兒女在外各個長大成人,有了不錯的發展,只是受限于地理差異,一直沒有團聚。
周采茨
直到1975年周信芳病逝,他們也沒能到現場替父親送最后一程。
那天周采茨在辦公室哭的撕心裂肺,直覺得自己一直渴望棲息的家真的沒了。
那個會抱著她安慰的母親沒有了,那個讓她乖乖讀書的父親也離開了。
心里傷疤被完全剖開,里面流淌的都是她對家鄉父母的思念,在她父親去世這一刻,她真的成了孤兒。
1978年8月13日,周采茨接到消息,周信芳先生的骨灰安放儀式要在三天后的上海舉行。
那時已經回到香港工作的周采茨,沒半分猶豫的直接沖出了辦公室,去找自己的好友幫她趕回去。
她想盡了各種辦法,竟還和當年離開上海時一樣,先到深圳,在坐火車去到廣州,最后飛到上海。
周采茨
折騰整整兩天,才在追悼會的前一天晚上趕到上海,現場布置得很隆重,但周采茨眼里只有正中間的照片。
照片里的周信芳表情很溫柔和善,就一如當年一樣,周采茨知道歲月只改變了他的容顏,但沒改變他堅定愛國的內心。
1995年,周信芳和裘麗琳的骨灰同葬在上海萬國名人墓園,各自飄零的周家子女,也總算能和父母見上一面。
漂泊半生,她也早已明白了當年父母的良苦用心,身為人母她也知道了當年母親是有多麼愛他們。
只是當年對母親臨終的承諾,周采茨還是沒有辦法幫她完成,這也算是多年后周采茨心里對母親唯一的遺憾。
2003年,周采茨在上海長樂路買了一棟新宅,離周信芳的故居很近,小時候一直想回家的愿望,長大的周采茨,總算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