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在36歲這年,即1940年,隨丈夫梁思成的工作單位中央研究院,遷到了四川宜賓附近的李莊。
因臨行前,梁思成前腳趾感染了破傷風,必須立即就地醫治。所以,這一路,林徽因不得不帶病照顧一家老小。
戰亂,加上交通不便,林徽因一行竟用了整整半月,才抵達了李莊。未能一同前往的梁思成,在一星期后才趕到李莊。
林徽因以為:他們在李莊頂多待兩三年,可真相卻是,他們在李莊滯留了長達五六年的時間。李莊不僅是林徽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站,還差一點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站。
遷居李莊,實際形同于避難,這是不想做亡國奴的林徽因等,不得不做的抉擇。他們當時住在李莊鎮外兩里的張家大院落。
張家大院并不頂大,但卻住下了房東張家一家、林徽因一小家,營造學社的辦公地、職工宿舍,也被安置在了張家這個L形的院落內。
這樣的居住環境,是熱鬧的,可林徽因卻在這里感受到了孤獨。為何?因為定居此地不到一月,林徽因的肺病就復發了,她不得不終日臥床。
林徽因在李莊家中
病倒后的林徽因經常高燒,有時一晚上要換無數條毛巾。李莊沒有任何醫生和護理人員,藥物更是奇缺,所以,每次發燒她都只能苦挨著。
偏偏,病重的林徽因,還等來了弟弟林恒戰死的消息。林恒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自幼關系良好,父親林長民去世后,林恒和母親一直跟著林徽因夫婦生活。
林徽因拖著病體哀嚎,并提筆寫下了悼亡詩《哭三弟恒》。此時的林徽因,真正體會到了「國破家亡」的滋味。
林徽因弟弟林恒
這以后,林徽因的病更重了,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她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且咳嗽不止。此時的梁思成,幾乎無法將她與過去那個容貌嬌美、容光煥發的「林下美人」相聯系。
屋漏偏逢連夜雨,李莊這個地方大約不養人罷,不久后,梁思成也病了:他的脊椎軟組織灰質化越來越嚴重,他不得不做了件金屬架似的馬甲支撐上半身。病痛,讓這個本就文弱的書生瘦得只有九十來斤了。
病需要靜養,也需要錢養。可偏偏,名門之后的梁思成與林徽因,此時到了最窮困的時候。因為買不起新衣,林徽因不得不長期在油燈下,拖著病體為丈夫和孩子縫補難以再縫補的衣服和襪子。
這樣的林徽因,大約是后世所不曾見過的,世人不曾見過太正常了,因為:她從來未曾說起過。今天的人們知道這一切,乃是通過后人回憶和史料記載。
因為無錢買鞋,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不得不蹬著草鞋或者光著腳上學,長大后,回憶起李莊的經歷,他忍不住感嘆:「那些農家孩子腳上有麻編的鞋子,我看了著實羨慕。」讓梁從誡羨慕不已的「麻鞋」,不過農家最平常之物。
「缺衣」往往與「少食」相聯,林徽因的一雙兒女經常餓肚子,有飯吃時,飯桌上也只有糙米、茄子、缸豆、小瓜、辣椒。嬌生慣養長大的梁從誡,有一次忍不住偷吃了專供母親補身子的蜂蜜,被氣不過的父親梁思成一頓責打。在此之前,父親從未打過他。
梁再冰與梁從誡在林徽因病榻前
也難怪梁思成會如此動氣,他給林徽因買來滋補的蜂蜜、老水牛肉等,都是他變賣日常不能離身的鋼筆、手表換來的。這些珍貴的滋補品,都是救命的物資。
每次梁思成去變賣物件時總說:「這件衣服可以‘清燉’吧,這個是不是可以‘紅燒’。 」丈夫這樣調侃,林徽因卻已不再能笑出來。
如此艱難的情境下,老天爺竟再度給了他們一次重擊:林徽因與梁思成存在天津麥加利銀行地下室的資料被大水淹了。這意味著:他們在營造學社戰前古建測繪考察所得資料,全都沒了,他們多年的心血和勞動泡湯了。
這件事對他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以至于他們竟完全沒有任何顧忌地當著孩子的面抱頭痛哭。
林徽因與梁思成
在李莊的六年里,林徽因唯一談得上「安慰」的是:她能隨時與美國友人費慰梅通信。不過,非常時期,她的信紙也很特別:信紙又薄又黃。費慰梅一度懷疑:這些信紙是包過肉食或蔬菜,或者是市場上的廢紙。
就這樣的信紙,林徽因寫信時,為了節省,還總是寫得密密麻麻,頂天頭挨地角,還舍不得分段。最后一頁剩下一點點空白的紙,她也要裁下來,留著下次寫信用。
費慰梅感覺到了他們生活的窮困,她憂心不已。而他們的其他朋友也了解了他們的困難,與他們交情并不深的傅斯年曾寫信為他們求援,他在信中曾這樣描述他們的糟糕境況:
「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莊。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音女士生了T.B.,臥床二年矣……梁任公家道清寒,兄必知之,他們二人萬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盡當光,又逢此等病,其勢不可終日。」
傅斯年的信,并無絲毫夸張,林徽因等當時的實際境況,要比他描述得更加凄慘。「貧病交加」中,林徽因的心態一直處于崩潰的邊緣。尤其,孤寂還時常圍繞著她。
以往,無論在哪兒,林徽因身邊總有一幫詩人、作家朋友們陪著,哲學家金岳霖更是長期與他們同住。可自打來了李莊后,她與他們都失去了聯系,她想要談談文學、聊聊詩歌,竟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林徽因與梁思成、金岳霖等合影
寂寞、失落中,她忍不住在寫給好友費慰梅的信里心酸地道:
「有時我坐在那兒,假裝在慵懶地休息、聊天,實際上我是在偷偷地倒氣,別人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每當有伴兒的時候我非常盡興,但事后總是會非常疲憊、痛苦不堪。但是,如果我讓別人知道事后會是這個情形,恐怕再也不會有誰愿意走近我的身邊,走進我的生命。」
林徽因在李莊寫的一首名為《一天》的小詩,最能反映她的孤寂情緒:
「今天十二個鐘頭,是我十二個客人每一個來了,又走了,最后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孤獨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林徽因的心態越來越不好了,她開始抑郁,這種抑郁情愫集中體現她寫作的《憂郁》一詩中:
「憂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把自己靈魂壓(押)給他的賭徒……今晚這里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面對面,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的無情!」
林徽因的這些詩歌,後來都未被發表,這多少是因為:她不想讓世人看到悲觀、憂郁的自己。她太想把美好留給世人,所以哪怕是病倒在床上,合影時已經虛弱到極致,她也會在快門被按下的瞬間努力笑著,一如她還健康時那樣。
林徽因在床上與梁思成等合影
可林徽因畢竟是個正常人,她不是神,面對身體的病痛和對國家的擔憂,她終于撐不住了,她想到了放棄。如她在《憂郁》里所說:現實太無情了,她能感受到的只能是絕望。
最難過的時候,她在寫給費慰梅的信里道:
「我覺得虛弱、傷感、極度無聊,有時當絕望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時,我干脆什麼也不想,像一只卷縮在一堆干草下面濕淋淋的母雞,被絕望吞噬,或者像任何一只遍體鱗傷、無家可歸的可憐動物。」
林徽因想到了死亡,她的身邊人也想到了:他們中的多數都以為她無法活著走出李莊。畢竟,她面臨的境況實在太過糟糕。
死亡的陰影一直緊隨著林徽因,在《人生》一詩里,她很自然地寫到了死亡,她用假設的筆調寫道:
「……現在我死了,你,——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林徽因的心態徹底崩潰、頻繁想到死的同時,她想起了自己寫過的小說《鐘綠》。這部小說,描寫的是一個紅顏薄命的女子,真是冥冥中注定啊,以前自己是旁觀者,如今,自己竟馬上要成為薄命的紅顏了。
病中的林徽因
一直關注著林徽因的費慰梅著急了,她力勸林徽因離開李莊,出國修養。她甚至將她移居美國的一切事宜,安排妥當了。林徽因的態度讓費慰梅詫異:她說什麼也不肯移居美國。問及原因,林徽因答:
「祖國正在罹難,我是萬萬不肯獨自遠避于萬里海外的。我不能做中國的白俄(逃到中國的俄羅斯人)。」
費慰梅無計可施,她知道林徽因的性格:她認定的事,是絕不肯輕易改變的了。
堅持留下來的林徽因又陷入了另一種慚愧中,她發現自己既不能參戰,又不能置身戰外。所以,她留下來,只能拖累大家。
事已至此,當如何?林徽因苦思,她有大把的時間思考問題,無數個日夜的苦思后,林徽因終于想通了:國家現在的境況她無法改變,弟弟的死已成定局,自己的病也已入膏肓……既然都已是定局,索性就不想了,該怎樣就怎樣吧!
悟到這一層時,林徽因就已經接受了所有。她心里完全沒有了怨恨,她想通了:
「快樂就享受,痛苦就忍受,困境就熬過去。總之,人生這碗中藥湯你逃不掉的,總要喝掉。」
行到此,林徽因的選擇題也已做完:她選擇了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該干嘛干嘛,對命運賜予的所有,包括酸甜苦辣咸,都照單全收。
林徽因與梁思成在李莊的住所
之后,林徽因讀書的時間比以前更久了,隔段日子,她就讓梁思成替她借書回來。她讀《戰爭與和平》,讀《獵人筆記》,讀莎士比亞,讀紀德,她還讀英國傳記作家斯特拉齊的英文原著《維多利亞女王》。
她還開始讀漢代的書籍,她完完全全地讀進去了。那個時代的皇帝、王妃、文臣、武將,以及他們的敵人,他們的住室、習慣、服飾、性格,她都了然于心。
林徽因還分外輔導學社的年輕成員,才進學社的羅哲文,一直在鄉下長大,對建筑一無所知。在林徽因的啟發和教導下,他對古建筑開始感興趣,并一步步成了後來的行家。八十歲時,已成為古建筑專家的羅哲文,在文章里這樣表達自己對林徽因的懷念:
「雖然已經六十多年過去了,但恩師的啟蒙授教的澤惠,特別是關于繼承傳統,發展創新,讓中國古建筑產生新生命的觀點,在我從事古建筑保護,對中國建筑史的學習與研究中一直遵循著,永記不忘。」
停刊多年的《中國營造學匯刊》復刊時,林徽因帶病參與,并成了主力中的主力「內當家」。
林徽因不遺余力地教育子女,并力所能及地給孩子灌輸愛國的精神。她為兒女講解杜甫的長詩《北征》,她帶他們誦讀陸游的名篇:「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說來也奇怪,林徽因接納了事實后,心里的妄念消失了,她把心力都放在做事上,她的病竟出現了好轉的跡象。
1945年,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林徽因激動不已,她破天荒地給自己梳妝打扮后,第一次坐著滑竿來到李莊鎮上,匯入狂歡的洪流。出門狂歡當然對她的病情無益,但她全然不管這許多,她認為:與慶祝祖國的勝利相比,自己的生命輕如鴻毛。
心里高興的林徽因還來到了女兒就讀的同濟中學,她想借著看女兒的機會,看看擺脫戰火后的年輕人會是怎樣一番精神面貌。
林徽因
那日的林徽因特意穿了一套漂亮的休閑服,她所到之處,引來了校園的轟動。第二天,她還和女兒及其同學們到鎮上吃面、喝茶,返程時,她還看了一場排球賽……
最后離開李莊時,林徽因的心態已經很積極了,她感慨道:
「我們遍體鱗傷,經過慘痛的煎熬,使我們身上出現了或好或壞或別的什麼新品質。我們不僅體驗了生活,也受到了艱辛生活的考驗。我們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但我們的信念如故。」
離開李莊這年,即1945年,醫生警告林徽因:以她的身體狀況,她頂多再活五年。林徽因聽了并未說什麼,李莊的經歷已經讓她悟透了很多,她已經非常通透:不管剩下多少時日,該干嘛干嘛就對了。
林徽因奇跡般地再活了十年,直到1955年4月1日,她才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去世前,她并未留下任何遺言。但她留給世人的最重要的話,她實際已經在李莊用行動告知世人了:
「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任何時候,人都要活下去,該干嘛就干嘛,對命運賜予的所有,包括酸甜苦辣咸,都應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