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台北榮民總醫院某病床上躺著位奄奄一息的老人。
整個病房只有一盞白織燈忽明忽暗,顯得格外凄涼。
與其他病人不同,他身邊無一人照料,平時也沒人來看望,安靜到只能聽見呼吸機的聲音。
彌留之際,老人極力睜大雙眼看向門口,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
「我的太太要來看我啦!」
這是他生前最后一個愿望,見到結婚50年的妻子。
老人名叫葉公超。
令人意外的是,他也有過眾星捧月的輝煌過去。
葉公超
在新文化運動時期,葉公超與徐志摩、胡適等人創辦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給中國現代文學史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他還是民國大名鼎鼎的教育家,教授出錢鍾書、季羨林、楊振寧等濟濟英才。
這不禁讓人疑惑,為何一生歷盡繁華的他卻孤獨終老?
妻子能否回來見他最后一面?
兩人間究竟發生過怎樣的過往?
讓我們一同走進葉公超的傳奇一生。
葉公超,1904年10月20日,生于江西九江。
他家是書香世家,其父曾任九江知府。
自然,家里人希望葉公超能夠好好讀書,子承父業。
他還在娘胎里時,葉父就經常給其誦讀四書五經的內容;
等到葉公超能開口說話,便將其送入學堂旁聽。
一直到他上學的年紀,家人更是嚴格要求他。
只要在學習上稍有松懈,輕則一頓責罵,重則皮肉之苦。
只不過,對于不愁吃穿、一心只用讀圣賢書的葉家小少爺來說,學習并不是什麼難事。
1917年,他順利考上以「為中華民族救亡圖存培養人才」為辦學宗旨的天津南開中學。
那時,由陳獨秀領導的新文化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中國一大批知識分子紛紛高舉「文學革命」的旗幟,提倡白話文和新文學。
受到鼓舞的葉公超不禁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道路,是聽從父親教誨,還是順應時代潮流。
在後來的學習中,他發現相比學校里傳統的國學課程,他對國外的新思想、新文化更感興趣。
實踐出真知,葉公超在心里暗自定好目標:
一定要去留洋,親眼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今劍橋大學
說到做到,1920年,他赴美留學。
憑借自身的語言天賦和從小養成的學習習慣,葉公超以優異成績先后從緬因州貝茲大學和馬薩諸塞州愛默思特大學畢業;
後來又輾轉到英國,拿到劍橋大學的文學碩士學位。
那個時候,他可謂是年少有為、前途無量。
1926年,中國恰逢新民主主義革命。
葉公超在得知國家需要人才時,毅然決然地放棄法國巴黎大學研究員的工作回到祖國,真正做到中學的校訓。
而后,他相繼到北京大學、暨南大學、清華大學等國內頂尖學府任教,主要教授西洋文學和外文。
在長達十四年的教授生涯中,葉公超贏得桃李滿天下。
他的學生大都十分出色。
錢鍾書、季羨林、楊振寧、穆旦等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是其職業生涯上的一座座豐碑。
但除此以外,提到葉公超,最值得說的還當屬他的「師生情緣」。
葉公超
1929年,葉公超在清華大學外文系任教。
因為他學識淵博、談吐不凡,且總是西裝革履,將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十分注意個人形象,葉公超很快就成為學校里的「明星教授」。
他的身邊經常圍繞著慕名而來的學生。
這其中不乏有對葉公超產生好感的女學生。
不少人還會為了接近他而纏著他求教各種問題,甚至還有女學生給他送親手制作的愛心餐。
但是心高氣傲如葉公超,這些追求他的人,他是一個也看不上。
況且比起得一個喜歡自己的,他更想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
後來在給學生授課時,葉公超看上了面容姣好、文思斐然的燕京大學校花——趙蘿蕤。
當時她剛從燕京大學畢業,轉而考入清華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生。
而葉公超正是她的導師。
接受了大量西方教育的葉公超,一直以來都是個擅長打直球的人,從不彎彎繞繞。
所以在對趙蘿蕤生出情愫之后,他選擇了直言不諱。
趙蘿蕤
作為學生,趙蘿蕤自然十分崇拜教授。
談及老師,她總是紅著臉說:
「老師家中的書遮滿墻壁,堆到天花板,沒有拿一本書的內容他不知道,老師就是這樣學識淵博、才華出眾的青年教授。」
但同時,通過日常與教授的相處,加之同窗之間關于教授的評價與傳聞,趙蘿蕤非常了解葉公超的性情。
生活中的他總是喜怒無常、神秘多變的。
有時他天真不已,帶著文人獨有的浪漫;
有時他又復雜難懂,猜不透其心里想些什麼;
有時他還擁有一股少爺風度,常常使他鋒芒畢露.
.....對于這樣的葉公超,拘謹怕羞的趙蘿蕤最終還是選擇拒絕。
因為她覺得這會讓自己感到不自在,從而降低信任度和好感度。
選擇這樣一位夫婿,最終受苦的必定還是自己。
在遭到拒絕之后,葉公超并沒有做任何糾纏。
向來灑脫不羈的他,只是覺得世間女子千千萬,既然佳人無意,自己也不能惹人反感,那便另尋真愛就是了。
就在這時候,另外一個清麗的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
這個人,便是趙蘿蕤燕大時期的學妹——袁永熹。
袁永熹出生于1906年,比葉公超小兩歲。
那個時候,她正就讀于燕京大學物理系。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能就讀于燕大這樣頂尖學府的學生,大多數家庭都非富即貴。
袁永熹也不例外。
她的父親袁祚廙曾是袁世凱的幕僚,做過營口道台。
到北洋軍閥時期,他一邊從官一邊從商,積累下一筆不小的家業。
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袁永熹,氣質如高山積雪一般清冷脫俗,加上即便不施粉黛但依舊極為美艷的面容,令無數燕大的男同胞為之傾倒。
袁永熹
但傾倒歸傾倒,大家都知道袁美人宛若清水芙蓉,一心向學,心思根本不在男歡女愛之上,所以一直以來都是獨身一人。
在了解情況后,葉公超隨即對袁永熹展開了十分猛烈的追求。
他先是打聽袁永熹的愛好與生活習慣,為的只是投其所好,博美人一笑。
而后更是三番五次地寫情書、跑到她學院樓下送花、準備各種浪漫的驚喜......
再加上他身上青年才俊的光環,讓盡管心思沒有放在戀愛上的袁永熹第一次墜入愛河。
畢竟面對這樣一位才氣與學識俱佳的男人,很難有女子不心動。
兩人愛得轟轟烈烈,在學校里經常出雙入對,被眾人堪稱為師生戀的典范。
1931年6月30日,袁永熹畢業之時,葉公超便迫不及待地向她求婚。
俗話說:「相似的人適合泛泛之交,互補的人適合白頭到老」。
這句話拿來形容葉公超與袁永熹之間的愛情再好不過了。
葉公超和袁永熹
葉公超像火一樣熱烈,袁永熹則如水一般沉靜;
葉公超高談闊論,袁永熹便靜靜傾聽。
兩人相處起來,一切都是剛剛好。
1931年6月30日,葉公超和袁永熹攜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但是正如葉公超的學生錢鍾書在《圍城》一書中所說:
「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
盡管葉公超與袁永熹才子佳人、珠聯璧合,但是生而為人,在相處中難免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葉公超與袁永熹之間的佳話在當時可謂是羨煞旁人。
兩人婚后不到一年,袁永熹就生下一女。
葉公超為其取名為葉彤。
初為父母,自然是十分疼愛孩子的。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那段時間夫妻兩對女兒的真實寫照。
又經過幾年,袁永熹為葉公超生下一個兒子并起名為葉煒。
兩人就此兒女雙全,一家四口的生活幸福美滿。
每天上完課回到家中,葉公超總是會給孩子們買美味的糕點。
其實,從孩子的名字中,也不難看出葉公超對袁永熹的愛是十分熱烈的。
他們的名字都來源于《詩經》: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這句詩用在此處,意為嬌艷可人的袁永熹為葉公超生下了可愛的葉彤,而后又增光添彩有了葉煒。
只能說不愧是劍橋大學的文學碩士,葉公超的浪漫與才華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是感情從來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總會帶走往日的激情。
縱使是葉公超與袁永熹,一些事情也無可避免。
那就是兩人的性格脾氣。
可以說這是葉公超與袁永熹婚姻中最大的問題。
葉公超的好友吳宓到葉家做客的那次經歷就是典型證明。
吳宓
一天晚上,吳宓到葉公超家里做客,袁永熹照例做飯招待客人。
可誰料想那天的飯菜并不合葉公超的口味。
吃著吃著,葉公超的脾氣突然就上來了。
他將筷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當著客人的面,指著袁永熹的鼻子,破口大罵道:
「作為一個主婦,連最基本的飯菜都做不好,用此等難以入口的食物來怠慢客人!你太讓我失望了!」
向來沉穩的袁永熹,當時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家丑不可外揚。」
她一直在心里默念著這句話。
可這些刺耳又傷人的話還是如同刀子一般扎進她的心里。
造成的傷疤,怎麼會輕易散去。
直到葉公超發泄完怒火,袁永熹才緩緩開口,說:
「作為主婦,飯菜不合口味,我有責任,但是你當著客人的面發脾氣,也是不合適的」。
在一旁的吳宓雖然覺得十分尷尬,但是他心中更多的是對袁永熹的沉靜如水、以理服人的欽佩。
這樣一句平靜的話,卻好似有千斤重壓在了葉公超的心頭 。
他一瞬間就知道自己錯了,轉而拉住妻子的手,連連向袁永熹道歉。
但這樣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
葉公超(左)
在日日夜夜的[夫·妻·生·活]中,兩人所面臨的矛盾肯定不止這些。
就連葉公超自己在晚年纏綿病榻之時,也寫下了:
「回想自己這一生,竟覺自己是悲劇的主角,一輩子脾氣大,吃的也就是這個虧,卻改不過來,總忍不住要發脾氣......」
或許到了生命的黃昏,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脾氣帶給旁人的傷害。
只是為時已晚......
1937年,日軍侵華戰爭全面爆發。
瞬時間,國土淪喪,民不聊生。
為護妻兒安全,葉公超只能將袁永熹以及葉彤、葉煒送往美國。
朝夕相處的一家四口,變得天各一方,難以相見。
到達美國后,袁永熹只能靠著書信和丈夫聯系。
然而,這些飄洋過海的家書承載著兩人的感情,但卻并不足以表達出夫妻情感。
袁永熹生性內斂,故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
在書信中,她總是只交代自己與兒女們的生活狀況并叮囑葉公超要照顧好自己。
只是半句不提情與愛。
可想而知,縱然對妻子的秉性十分了解,但葉公超還是因她的「冷淡」而喪失了信心。
時間一久,他便開始覺得妻子不愛自己了。
這樣的猜測之下,葉公超開始降低給妻子寄信的頻率,兩人之間的感情再度降溫。
只能說,禍不單行。
本來婚姻就已搖搖欲墜的葉公超,轉眼又遇到了更大的挫折。
那便是1940年,叔父請他守護毛公鼎一事。
葉恭綽
眾所周知,戰亂連年,我國有許多珍貴的歷史文物都被日本鬼子據為己有,這讓我國傳統文明蒙受了巨大損失。
而葉公超的叔父葉恭綽恰巧收藏了許多的文物,其中就有著名的毛公鼎。
毛公鼎是西周晚期的一件極品青銅器,也是迄今為止出土的青銅器中銘文最長的一件。
其價值不可估量的。
萬萬沒想到,國難面前,葉恭綽的小妾潘式卻見利忘義。
為了錢,她將葉恭綽家中藏有毛公鼎的消息賣給了日本人。
情急之下,為保住毛公鼎,葉恭綽只好寫信將這個重任交給葉公超。
接到叔父的委托之后,葉公超連夜去到上海。
不負重托,在日本鬼子搜查葉府之前,他將毛公鼎成功轉移。
然而,雖「救下」毛公鼎,葉公超卻不幸被鬼子抓住。
喪心病狂的日軍為問出毛公鼎的下落,對葉公超先后七次用刑。
令人敬佩的是,葉公超這位富家公子面臨鞭刑、水刑......等酷刑時,儼然是條真漢子。
無論日寇怎麼逼問,他都只是搖頭,說自己不知道。
毛公鼎
而在葉公超入獄的這些天里,他的堂妹葉崇范經常去探望他,并給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他悄悄送了許多藥,還幫他向外界傳遞消息。
也是通過她,葉公超給友人傳信,托人偽造了一個毛公鼎。
最終,他上交了贗品和一筆巨額保釋金后,才得以出獄。
在日本人手中的49天,想必是這位順風順水大半生的公子哥,人生中最為艱難的時刻。
都說患難見真情。
此刻,唯一相伴在他左右的只有堂妹葉崇范了。
這段艱難的日子里,堂妹的溫柔與陪伴就好似黑暗中的太陽,照亮了葉公超的生活。
反觀遠在海外、冷淡無比的妻子,他不禁感到一陣心寒和失望。
一來二去之下,本為兄妹的二人開始出雙入對。
換言之,葉公超出軌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
葉公超畢竟是個名人,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得到外界的關注,更別提出軌這樣的難堪大事。
于是,消息越傳越遠,逐漸傳到遠在美國的袁永熹耳朵里。
葉公超晚年
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剎那,盡管袁永熹再堅強,眼里還是泛起了淚光。
她從未想過,曾經如此深愛自己的丈夫,居然會對自己不忠。
所以她處理好實驗室的相關事宜后,立刻趕回了國內。
回國飛機上,袁永熹望著窗外的云層,向來寧靜如水的心緒成了一團亂麻。
她不愿意相信傳聞,只想讓葉公超親口告訴她風言風語都是假的。
但眼前的真相,卻徹底摧毀了袁永熹最后的期待。
回到家中時,她正好撞到了來家里看望葉公超的葉崇范。
女人的直覺讓袁永熹開始相信傳聞,或許葉公超真的背叛了他們數十年的婚姻。
夫妻二人許久未見,再見竟然是這樣的尷尬局面,這讓葉公超猝不及防。
他從未想過因為堂妹而結束自己的婚姻,也從未想過失去袁永熹。
面對袁永熹失望的神情和嚴肅的質問,葉公超連連否認:
「堂妹是叔父的女兒,血濃于水,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聽著這樣誠懇的解釋,袁永熹選擇相信葉公超。
但是事實永遠是殘酷的。
葉公超與葉崇范
沒過多久,在身邊知情朋友的透露之下,袁永熹得知葉崇范其實是葉恭綽的養女。
那些血濃于水的說辭,也不過是葉公超因為不想讓她離開而撒的謊罷了。
明白一切之后,袁永熹竟沒有哭鬧,甚至沒有多和丈夫說些什麼。
她確實難過,自己苦心經營了數十年的小家,就這麼被丈夫的不忠給毀得徹徹底底。
只不過,人在苦難面前往往都是渺小的,哭鬧沒有任何用處。
既然不忠,那便離開就是了。
她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冷靜,沒做一件多余的事,沒說一句多余的話,獨自帶著兒女再次前往美國。
面對妻子的理智離開,一生狂傲不羈的葉公超敗下陣來。
他就像一只戰敗后的公雞,完全沒了氣勢,只想將袁永熹留在自己身邊。
他再三懺悔,苦苦哀求。
下跪、寫信、寄禮物什麼事情都做了。
最終,于心不忍的袁永熹同意不與他失婚,并在葉公超需要女伴的場合趕到他身邊陪他出席。
面子上做得極為妥帖。
但是葉公超心里清楚,妻子始終沒有原諒過他。
袁永熹最大的底牌,便是那顆永遠都沉靜內斂的心。
她不急不躁,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擅長自得其樂。
葉公超
但葉公超開始后悔。
他想念妻子兒女都在身邊時的日子;
想念靜靜聽他說話的袁永熹;
想念她清水芙蓉般的容顏;
想念她做的飯菜;
想念一切過去的幸福和悲傷......
但是想念又如何?
時光始終不能倒流,世界上也沒有后悔藥。
經歷「守護毛公鼎」一事后,葉公超棄文從政,跟隨蔣介石踏上官宦之路。
那段時間,他作為在國民黨宣傳部駐英辦事處處長,于新加坡、重慶、英國等地來回穿梭;
在新中國成立后,他更是被國民黨當局正式任命為「外交部部長」。
到了晚年,因各種原因葉公超被迫留在台灣一個人生活。
也是此舉,讓許多之前崇敬他的學生痛心疾首。
作為同是清華外文系葉氏門生的季羨林都曾語中帶刺評價道:
「我覺得,公超先生的確不適合教書治人,是一個做官的材料……」
就這樣,之前的鶯鶯燕燕都散去,只有幾個朋友偶爾來看看葉公超。
或許是因為心情郁結,沒過多久,他便開始纏綿病榻。
盡管他托人將自己病重的消息傳給袁永熹及兒女,但還是沒有盼來他們。
最終,1981年11月20日,葉公超獨自一人住在台灣榮民總醫院,感受著生命的黃昏,直至因心臟病去世,終年77歲。
袁永熹得知丈夫去世之后并沒有出席葬禮。
她只是送來了一副挽聯:
「狂傲本奇才,惟賢哲多能,如此江山煙客逝;賤辰勞玉趾,憶清談移晷,最難風雨故人來」。
兩人的恩怨就此落幕,與其說袁永熹做了什麼使得葉公超后悔,倒不如說是她的淡然處之和什麼都沒做,才讓葉公超后悔了四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