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夏天,上海灘正值梅雨季節。大雨嘩啦啦地打在路上,街上人們匆匆忙忙地趕回家,生怕被雨澆到。
就在這個時候,街頭卻有一個小女孩呆坐在原地,她衣著精美,長相姣好,看得出來是好人家的姑娘。
有人看小女孩一個人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忙上去問她:「你家人呢?」
小女孩癟了癟嘴,就連哭泣都沒有什麼力氣,「我沒有人要了。」她說道。
旁人還以為小女孩是被遺棄的。
可是沒多久,有一輛小汽車過來把小女孩接走了,後來才知道,這個小女孩竟然是章士釗的女兒。
章士釗,誰又能不知道呢?
這個小女孩既然是章士釗的女兒,她怎麼會說自己沒人要了呢?
這個小女孩名為章含之,年僅七歲,是章士釗的養女。
圖|章含之
章含之的生母談雪卿,是上海灘有名的美人,也是著名的交際花。她曾經是康克令鋼筆的售貨員,因此還被稱為康克令西施。
1935年,年紀輕輕地談雪卿就和軍閥之子陳度未婚同居,并且還懷了孕。以腹中孩子為要挾,談雪卿希望陳度娶自己為妻,可是陳度只愿意納妾,不肯妥協。
拉扯之下,陳度的父親干脆請來了章士釗,希望他能夠解決這件事情。談雪卿不能如愿嫁給陳度,肚子也越來越大,她只能生下來。生出來了一個女兒,談雪卿見無利可圖,就不肯再管這個孩子。
陳度的父親也不肯讓這個孩子進家門,于是只能拜托章士釗收養這個孩子,從此章士釗多了一個養女,就是章含之。
而這只是章含之第一次被母親拋棄。
進入章家之后,章含之被放在奚夫人的名下。家里的人都沒有告訴她真相,章含之一直以為自己就是章士釗和奚夫人所生。
奚夫人名為奚翠貞,本是一個青樓女子,後來被章士釗納為妾氏。因此,章士釗還和當時的妻子大吵了一架,最后兩人分居。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真的成婚后,章士釗和奚夫人的感情卻很一般。
奚夫人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灘姨太太,每天的生活就是打麻將、吃飯和享樂。至于章含之這個養女,本就不是奚夫人自己生的,完全不去關心她。
從小,章含之都是被家里的傭人撫養長大的,章士釗忙于公務很少關心她,奚夫人也不在乎她。
雖不缺吃穿,卻少有父母親情。
小時候,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教堂里面發呆。她沒有什麼懺悔或者想要傾訴的事情,只有滿心的迷茫、委屈和孤獨。
1942年,章士釗在動亂之中前往重慶,但是卻把奚夫人和七歲的章含之都留在了上海。
在章士釗前往重慶之后,被留在上海的奚夫人干脆養了個所謂的「干兒子」,這個「干兒子」實際上就是奚夫人的情人。
而夾在二人之中的章含之,無疑是最悲慘的,她沒有得到章士釗的關愛,還因為大人的矛盾,被奚夫人冷落。
奚夫人對她近乎于不管不顧,每日就和「干兒子」廝混在一起。
下雨天的時候,奚夫人自己不想去接章含之回家,就讓「干兒子」騎腳踏車去。奚夫人自己都不重視這個養女,又怎麼能夠指望一個外人呢。
「干兒子」騎著腳踏車跑得飛快,竟然直接把章含之甩了出去。
于是,小小的章含之在大雨中等了好幾個小時,在行人匆匆離去后,自己仿佛無家可歸。
「我沒人要了。」這是章含之一直以來唯一的想法。
在這樣的家庭里,章含之活得痛苦而又壓抑,她幻想自己是鳥、幻想自己能夠自由飛翔、無憂無慮,幻想過上幸福、被人捧在手掌之中的生活。
從童年開始,章含之就被一種對愛的索取而裹挾著。
圖|章士釗
1949年,章含之和奚夫人按照章士釗的吩咐遷居北京。即便之后,章含之再也沒有回來過上海,上海依然是她的唯一故鄉,那片空虛寂寥的地方反而成為了章含之的歸屬之地。
來到北京之后,章含之進入了北京貝滿中學讀書。她是中國傳統認知里的那種漂亮姑娘,又因早年經歷充滿獨特的氣質,進入學校之后,章含之就受到了學校男生的熱烈追捧。
這種追捧,反而讓從來沒有被關注過的章含之感覺到不自在。
在這一年年末,北京舉辦圣誕舞會,章含之受邀,她推脫不過,只能參加。
她沒有特別精致的裝扮,但是卻如出水芙蓉般清秀,吸引了在場絕大多數人的目光。洪君彥也是被吸引的人之一,他就讀于燕京大學,比章含之要大上許多。
一個成熟穩重、學識豐富的男人,一下子戳中了章含之渴望有人能夠依靠的心,兩個人自此陷入愛河之中。
愛情上章士釗找到了足以寄托情感的對象,她對于親情的質疑被不斷放大,漸漸地,章含之對父親章士釗的情感越來越矛盾,父女二人之間的關系漸漸僵硬。
那個時候,章含之甚至認為作為章士釗的女兒是一件倒霉的事情。
章含之的偶像是魯迅先生,在她的眼里,魯迅先生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的。而魯迅卻不喜歡章士釗,他寫文直接指名道姓抨擊章士釗,一點兒情面都不留。而這篇文章還被收錄到了學校的課本里,老師拿著文章,一個字一個字地分析,提到章士釗,大家的眼睛就會往章含之身上去。
在課堂上,章含之低下頭去,全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臉色通紅,既羞又惱。
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章含之懷揣一腔熱血,積極報名。
章士釗堅決反對,阻止章含之去前線,作為父親,他擔心女兒的安危。但是在章含之的眼里,自己的一切都得不到父親的尊重和同意,「章士釗」這三個字就像是枷鎖一樣禁錮住了她。
「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爸爸!」章含之所有的情緒一股腦爆發出來,她干脆搬到學校去住,和父親章士釗徹底對立。
章含之又怎麼想得到,她的一時氣話,竟然戳穿了家里掩埋最深的真相。
圖|大學畢業的章含之
1953年,學習成績優異的章含之被保送到北京外國語學院。這幾年,章含之和洪君彥感情很好,洪君彥大學畢業之后就去北京大學任教,他既是愛人,也是章含之的導師。
可是愛人永遠彌補不了家人。
章含之心里還是希望能夠得到章士釗的認可,作為女兒,她一直以來的努力,只是為了得到父親的笑臉。
這時候的章士釗在北京無所事事,他只能把情感寄托在兒女身上,可是兒女和他之間的關系都很惡劣。
因此,章士釗只能把希望都放在女兒章含之身上。
在章含之上大學后,章士釗甚至把章含之的照片給了周總理和他的夫人,希望能夠照顧一二。在章含之周末回家的時候,章士釗隱晦地提及這件事。
好心卻辦錯了事,章含之不喜歡以父親的名號去辦事。因此,當天二人就大吵了一架,章含之直言,「不要用這種關系去為我安排什麼,我走自己的路。」
1957年,章含之大學畢業。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門來,那人就是章含之的生母談雪卿。
洪君彥認識談雪卿的兒子,在這樣的復雜關系之下,談雪卿找到洪君彥,希望能夠見章含之一面。
章含之初見談雪卿,就有些晃神。兩個人很像,雖然談雪卿的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但是仍舊掩蓋不住眉眼之間的風華。
相認之后,章含之多年來的痛苦和委屈似乎都得到了解釋。為什麼幼年的自己不受到重視,只是因為她和那個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談雪卿沒有告訴章含之親生父親的事情,章含之也不知道自己是軍閥的后代。她以為談雪卿拋棄女兒,只是因為窮困、因為迫不得已。
在親情的驅動下,章含之決定離開章家。
但是這一步沒能夠踏出去,她終究是對章士釗懷有父女之情。家里面二哥年紀輕輕得了肺結核去世了,三哥精神病也去世了,大哥一直在反抗章士釗。
在兒女身上得不到情感寄托的章士釗甚至改了筆名為「孤桐」。在這樣的糾結之中,章含之一邊保持著和生母談雪卿的聯系,一邊又瞞著養父章士釗。
也是在這一年,章含之和洪君彥正式結為夫妻。
婚后的第三年章含之生下了女兒洪晃。
圖|章含之和洪君彥
但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二人之間的關系卻越發疏遠了。章含之放在丈夫身上的那種寄托感,也漸漸沒有辦法得到滿足。
章含之又被原生家庭和養父母之間拉扯得難以承受,在女兒出生后,由于無法向女兒解釋這一切,章含之的壓力更大了。
1963年,章含之迎來了生命的轉折點,章士釗帶著章含之前去參加[毛.澤.東]的生日宴會,章含之被邀請成為毛主席的英文老師。
章含之受寵若驚,她認認真真負責教學生活,還跟著毛主席學到了許多知識,擴寬了眼界。
就在章含之不斷增進自己的同時,丈夫洪君彥卻出了事情。
1966年,洪君彥出了事情,因為時代和政治變化,洪君彥的處境十分艱難,他甚至于被剃了一個陰陽頭。
在這種壓抑的生活之中,洪君彥漸漸沉悶、無助,他失去了曾經的朝氣。女兒見到他,甚至會被嚇到嚎啕大哭。
章含之漸漸失去了對于丈夫的依賴和愛意,家庭的氛圍日漸壓抑。而且,夫妻二人的立場截然不同,思想的對立帶來了更加嚴重的后果。
洪君彥認為自己的悲慘無人理解,而章含之則難以接受丈夫的理念。兩個人各懷心思,這段婚姻岌岌可危。
但是真的往上加了一把柴火的,是洪君彥的婚外情。
1967年中期,洪君彥被生活打壓之下,產生了自盡的念頭。他向妹妹傾訴,說自己可能會拖累了家里的妻女。好在妹妹勸解他,讓他堅持下去。
洪君彥在痛苦的勞作改造之中,結識了一個西語系女教師。二人在壓抑和痛苦之中越走越近。開始了一段婚外情,為了不讓自己背負污名,洪君彥開始編纂章含之的不軌故事。
洪君彥聲稱章含之早就有了婚外情,和一個姓張的男人關系糾纏不清,甚至被自己的家人抓到過。而且自己也已經掌握了章含之的證據。洪君彥甚至出了一本自傳,講述他是如何抓到章含之的把柄的。洪君彥說,章含之的錢包里面有陌生男人的照片。
洪君彥甚至表示,章含之一直和那個男人糾纏不清。
這些毫無疑問都是荒謬的,但是章含之骨子里有一種傳統思想,她始終對丈夫退讓。最終留住這段婚姻的,是女兒洪晃的存在。夫妻二人為了洪晃又維持了一段時間的婚姻。
但是洪晃卻不能忍受父親的所作所為,她主動和父親洪君彥斷絕關系,這個家庭搖搖欲墜。
圖|章含之和洪君彥旅游合照
1971年3月末,章含之入外交部。婚姻搖搖欲墜的她,事業卻發展的越來越好。
在外交部里,章含之結識了喬冠華。
二人一開始本來是矛盾重重,喬冠華和章含之之間爆發了好幾次沖突。但是在這種沖突之后,章含之的不屈不饒、學識豐富給喬冠華留下了深刻的影響。
兩個人越走越近,那時候章含之和喬冠華一周要通好幾次電話,不談愛情,也不談工作,只是聊天就足夠了。他們無話不談,無話不說。
喬冠華比章含之大了整整二十二歲,章含之在這個男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依靠和寄托。
一直缺失的感情都放在了喬冠華身上,章含之覺得,這是她從小就在追尋的那種純情、那種結合。
可是考慮到輿論、女兒等因素,章含之遲遲難以下定決心失婚。
愛上一個比自己年紀大、比自己地位高的男人,章含之自認自己問心無愧,可是又怎麼抵抗社會輿論呢。
章含之深夜起來給喬冠華寫了一封信,說明白自己的考慮,想要和喬冠華斷掉這個關系,以免拖累喬冠華的名聲。
喬冠華回信,表示若是真愛,不需要畏懼旁人怎麼說。
最終,在朋友的勸解和毛主席的鼓勵下,章含之主動選擇和洪君彥失婚。
可是失婚的道路并不順利,即便兩個人都決定結束這段婚姻,但是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章含之依然要做很多手續。
圖|喬冠華
1972年底,兩個人第一次去附近的居委會辦理失婚手續,但是負責人卻追根問底,一定要他們說清楚感情怎麼樣、為什麼失婚、怎麼就不能解決呢。
二人被問得語塞,一時間什麼也答不出來,失婚手續也沒辦成。
無奈之下,章含之只好向外交部反映情況,走了「后門」。這才在外交部主任的幫助下,成功辦理失婚手續,曾經的恩愛鴛鴦自此各走自己的路,再無瓜葛。
1973年,失婚后的章含之嫁給了喬冠華。
喬冠華身體不好,章含之就安排好生活中的一切,處處照顧,喬冠華也越來越依賴章含之,章含之在這種依賴之中獲得了情感的滿足。
喬冠華無數次感慨,這個家真好。可見章含之的細心體貼。
但是,喬冠華的身份和立場還是產生了不小的麻煩,這個家庭被時代裹挾著,經受了一場又一場的變化。
在這些變化和災難之中,夫妻二人一直攜手度過,從未分離。
但是喬冠華的身體卻撐不住了,他本來就患有癌癥,1983年,癌細胞在他的體內擴散。
章含之舍棄一切全心全力照顧丈夫,為了給喬冠華榨新鮮的西瓜汁,章含之會在炎熱的中午一個一個瓜粒摘出來;吃香蕉也要細心地剝皮、切塊,親手喂給對方。
而喬冠華不忍讓章含之如此擔心,他強撐起病體,刻意掩飾自己所有的不適。這時候,喬冠華已經出現咳血的癥狀了,他費心掩飾咳出來的血痰,死活不讓章含之看到。
章含之趁著喬冠華不注意,偷偷去翻喬冠華咳出來的東西,映入眼中的是觸目驚心的鮮紅,一口口帶鮮血的痰讓章含之整夜整夜睡不著。
圖|章含之和喬冠華
1983年9月22日,喬冠華的氣色突然好了起來,他握著章含之的手,深情告白。章含之卻渾身發抖,因為她知道,這可能是回光返照。
果然,說完話之后,喬冠華停止了呼吸。
在這一天,疾病帶走了一位才子,也帶走了章含之的寄托。
女兒洪晃很心疼母親,但是章含之的生母談雪卿卻與章含之徹底劃清界限。談雪卿覺得章含之身上已經沒有什麼利益可圖了,她第二次拋棄了自己的女兒。
親情、愛情的雙重打壓之下,章含之一蹶不振。洪晃照顧章含之,讓母親漸漸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在喬冠華死后,章含之以喬冠華為主角,寫了四本書,為他守寡二十五年,終身不再嫁。
圖|晚年章含之
在不了解章含之的人眼里,這是一個被流言蜚語包裹的人,是一個家庭背景復雜、愛情婚姻坎坷的女人,但是深入接觸之后,即便已經年過半百,章含之卻仍然只是一個單純、認真的女孩子。
1993年,章含之負責籌備一場大型國際會議。她從議題到人員選擇、從會場布置到時間安排,從設備選擇到住宿安排,章含之全都安排好,給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為了能夠讓會議圓滿完成,章含之還親自去購置茶歇的零食、特產和咖啡壺。
但是工作之外的章含之就只是一個喜愛安靜的人,若是沒有什麼事,章含之更喜歡一個人在家呆著,脫離各種漩渦。
但是新聞媒介往往不給她機會,各種流量、報道為她打上喜愛社交的名聲。
「我最向往的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小家庭,有個舒適的環境讀書,為丈夫、為孩子做點可口的飯菜。」
這個愿望,章含之一生都沒有實現。
在進入中心后,章含之工作了十八年,這十八年里她也遠離各種輿論,在一個超脫的平靜港灣中享受自己的生活。
章含之的一生其實有很多選擇,但是她一定要選擇一條困難、孤獨的路。
圖|章含之女兒洪晃
在女兒洪晃的眼里,章含之是一個十足的悲劇人物。
「在我心中,媽媽是個悲劇性人物,是史詩規模、莎士比亞級別的悲劇人物。」洪晃如此評價母親。
在洪晃的眼里,章含之把男人當成了一種至上的存在,需要自己為了男人徹底犧牲,因此才有了和洪君彥之間的悲劇婚姻,才有和喬冠華之間的愛情神話。
這是源于女兒對母親的心疼,但是之于章含之,能夠和喬冠華相守,無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她晚年可以選擇出國、可以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但是章含之讓自己留在胡同里那「厚厚的紅門之中」。守著喬冠華對于國家赤誠的愛、守著父親章士釗對于自我的堅持。
那「厚厚的紅門」只是大院的一個大門,卻也封閉了章含之的一生。章含之抱著對喬冠華的愛,過了余生。
「明明喬冠華已經不在了,我還是在和他一起走這條路。」
在生命的最后,章含之寫下回憶錄,她臨死前編纂好底稿,將自己的一生放于文字中。
圖|章含之死后的葬禮,洪晃十分悲痛
2008年1月26日,章含之永遠閉上了眼睛。
章含之留下遺愿,要和父親章士釗合葬在一起。
這個遺愿令大家感到震驚,喬冠華臨死前希望章含之能夠和自己合葬。沒有想到愛了喬冠華一生的章含之,卻拒絕了這個請求。
章含之的這個選擇既包含對喬冠華的愛,也包含對父親的悔。她覺得自己和喬冠華在一起,已經讓喬冠華名聲受損,喬家的后人也不曾祝福過他們。避免世人議論擾了喬冠華的安寧,章含之拒絕了合葬。
當人老了,回顧一生,章含之最懊悔的就是和章士釗的對立,是沒有接受父親深沉的愛,是沒有和父親好好在一起談心。章士釗養自己一場,是有恩情的,他們是一家人。
章含之死后,回歸到那段最單純、最平和的少女時光,重新成為一個渴求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