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的春天,一位來自湘西鳳凰,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的「鄉下人」,突然收到中國公學校長胡適的來信,邀請他前來學校擔任講師。
這場鄭重的破格提拔,讓終日困在狹小陰寒房間中、餓著肚子苦苦寫稿的這個年輕人,找到了生活的出路。
為了第一堂課,他做足了準備。
然而當看到教室擠滿了慕名前來的學生,他卻緊張到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整整五分鐘,這個年輕人就這樣傻愣愣地站在講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間一秒秒流逝,教室里安靜到能聽見呼吸的聲音;仿佛緩了過來,他才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
「對不起,請同學們等我五分鐘。」
而后,又是因緊張失語、帶來的長達五分鐘的沉默…
同學們再也忍不住,哄笑成一團;下課后有人直接找到校長胡適「告狀」:
「堂堂高等學府,竟然聘請了一位沒有學歷、沒有風度、沒有見識的家伙來給學生上課?」
胡適卻盡能力維護這位鄉下人的顏面:
「他站在台上十分鐘沒開口,學生卻沒有轟他下去,這便是成功了。」
這個洋相百出的鄉下人,便是後來寫出唯美《邊城》的作者——沈從文。
追溯時光才發現:有些看似荒唐的開場里,命運已經初露端倪。
沈從文的緊張或許就是命中注定,因為在這堂洋相百出的課上,他便遇到了今生不肯錯過的妻子——出身蘇州名家的三小姐張兆和。
張兆和的曾祖父是清末聲名遠播的江蘇巡撫、兩廣總督張樹聲,而父親是民國著名教育家張武齡;張家四個女兒,個個才華橫溢。
就連學者葉圣陶都稱贊:「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沈從文就這樣對18歲的張兆和動了情,并不顧師生身份,對她展開熱烈浪漫的追求。
縱然張兆和把他排名為眾多追求者中的「癩蛤蟆13號」,可沈從文的這番癡情,還是在校長胡適的撮合、好友巴金的出謀劃策,以及張家人的滿意贊許中,追妻4年的他,有了抱得美人歸的圓滿。
文人的浪漫與熾烈,也讓沈從文寫下民國最美的情書:
「我行過許多次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可時光境遷的今日來看:不管是浪漫的情詩,還是虔誠執著的愛情,都已經無法掩蓋因背叛帶來的婚姻破碎和難堪。
以至于那些如月光純潔的浪漫情書,如今只覺得分外刺眼。
眾多婚戀觀中,我深信一句話:門當戶對的婚姻,才有長久穩固的可能。
因為這不僅僅關系著婚姻的物質基礎,更決定了兩個攜手終老的人,是否擁有相似的三觀和思想;而這些恰恰主導著婚姻的走向。
在傳統婚配的觀念中,沈從文與張兆和,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蘇州張家是有名的富貴顯赫,光良田就有近萬畝。
作為張家三小姐的張兆和,住的是深宅大院,吃的是極考究的玉食,穿的是訂制的羅裙,就連腳上蹬的,也從來是極講究的最新款。
可以說:未嫁給沈從文時,張兆和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秀千金。
迎娶張兆和時,沈從文拒絕了張家為兩人添置的豐厚嫁妝;或許是出于文人的清高,也或許是為了遮蓋拿不出彩禮的窘迫,總之,張家給出的嫁妝被沈從文婉拒退回。
結婚當天,兩人的婚房四壁空空。
全屋只有一冊王羲之的《宋拓集王圣教序》字帖,這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還是張兆和帶來的。
因為太窮,習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張兆和,只好換下華服,開始學著洗衣做飯、操持家務;即便如此,她也沒有任何抱怨。
但當文人的激情和浪漫,被瑣碎的柴米油鹽逐漸覆蓋,那些被忽略的差異和不滿也全然涌現。
張兆和的變化,讓沈從文很不習慣:他不明白,讓他傾慕多年的女神為何變成了平庸婦人。
他有些不滿意,于是埋怨妻子:「你為什麼不染髮,穿點時尚的衣服呢?」
可兩人的家務事,終究是張兆和來操持,在入不敷出的經濟窘迫中,她知道:自己早就沒有福氣,再成為只顧風花雪月的大小姐。
面對沈從文的不滿,張兆和是委屈的,于是回應也有些不滿:
「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但妻子的這番變化,讓沈從文卻無法適應,他時常能夠注意到:
「她的手竟然滿是油污,衣服上有孩子吐的奶!」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在文人的眼中,卻是破壞了愛情的美感。
所以,在浪漫走向實際的過程中,沈從文已經對婚姻產生了疲乏;而這份充滿惶惑的心緒,也將婚姻推進了無法挽回的境地。
1934年,陷在婚姻困局中的沈從文,上門拜訪好友熊希齡。不巧主人不在,卻照面了作為家庭教師的高青子。這場初次逢見,兩人如多年好友般討論文學,相逢恨晚。
沒想到不到一月,兩人再次戲劇性的見面。
作為崇拜者的高青子,更是直接用《邊城》中翠翠的模樣來裝扮自己,借機對沈從文含蓄表達好感。作家的敏感一下子被激活,何其欣悅,對來襲的情意也心領神會,于是,一場婚外情拉開序幕。
荒唐的是:背叛感情的沈從文,竟然不知如何處理情人與家庭的關系,只好跑到梁家的「太太客廳」,向林徽因傾訴心中的苦惱,希望對方能夠幫他整理一下「橫溢的情感」。
記得之前看文章:說男人出軌的處理方式大多兩種:
一是偷著瞞著、打死不承認;二是承受不住心理煎熬、全盤交代。
特別是當理性的林徽因,勸他回歸家庭后,沈從文便選擇了后者,用他自以為是的率真和坦誠,企圖獲得妻子的諒解。
可他似乎忘了:出生名門的張兆和,本就是個清高倔強的女子。
這樣的性格,可以讓她拒絕接受娘家的任何資助,也讓她容不下任何背叛。
況且,沈從文坦白出軌時,張兆和剛剛生下長子沈龍朱。
我想,對于任何女性來說,都無法承受丈夫出軌的傷害,也無法釋然自己分娩時丈夫的背叛。
他以為自己的坦白會換來妻子的原諒,卻不想妻子的回應,卻將他推向了絕望之境。
張兆和帶著孩子回到了娘家,并且不愿接受沈從文的任何道歉。
這時的沈從文也開始慌張起來:因為他從沒有想到要和妻子失婚,對他而言,他與高青子的情事只是靈魂層面的愛情,而不是要將這段感情帶進實際化的婚姻中。
他努力地寫信認錯,向張兆和不斷懺悔,可這些祈求原諒的話,卻成為一道道利刃,徹底劃傷了張兆和對婚姻的期待。
當那番真心被糟踐,便再也沒有盛放感情的容器了。
即便兩人在父母和朋友的勸說下,重新走到一起;可張兆和卻對沈從文,有了無法清除的隔閡,以至于大多處的相處方式,都是躲避和冷漠。
這樣的婚姻,也成為沈從文出軌的代價。
想起網易云的評論;
人生最好的三個詞:久別重逢,失而復得,虛驚一場。卻唯獨沒有一個詞叫和好如初。
是啊:和好容易,如初卻難啊!
沈從文的背叛,終究成為兩人婚姻中無法修復的裂縫。
但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解藥,即便是兩人感情大不如前,但時間的推移,也會將這道裂縫進行淡化。
可偏偏,沈從文的再度背叛,讓這場愛情終究無法回頭了。
1937年8月,沈從文來到西南聯大任職,再次遇到了為他帶來悸動的高青子。
在婚姻中,張兆和的冷漠和躲避,讓沈從文的內疚和悔恨也逐漸消磨著;這場讓他感到窒息的婚姻,也催他迫切尋找個情緒的宣泄口。
而與高青子的再度相遇,恰好又成為他依賴的精神救贖。
于是,四季如春的昆明,再次讓沈從文背棄了婚姻,而且還是因同一個女子。
兩人的頻繁接觸,也引發了西南聯大師生的流言蜚語,這些話,也逐漸傳到張兆和的耳中;辛苦操持家務的張兆和,內心的絕望可想而知。
或許是出于對張兆和的愧疚,也或許是要抵抗這四起的流言;沈從文選擇寫信,讓張兆和帶著孩子遷往昆明團聚,而張兆和選擇了拒絕。
這讓沈從文備受打擊,他寫信質問:「你到底是愛我給你寫的信,還是愛我這個人?」
或許是為了孩子們考慮,張兆和最終還是選擇了前往。
她孤身一人,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以及好友楊振生的女兒,從北京輾轉至昆明。
多年后,長子沈龍朱回憶這段過往時,這樣描述:
「1938年,我們路途經青島,到上海、中國香港、越南海防,再乘火車到昆明。」
短短一句話,其中艱辛不言而喻!
而這條千回百轉的路,張兆和帶著孩子,整整走了三個月;而如孩童般執著的沈從文,對妻子的艱難,卻無法體會。
張兆和的到來,也促成了高青子的主動退出。
聰明的她也意識到:在這段不被看好的感情中,自己也只是白白浪費青春。
後來的她,嫁給了一個工程師,徹底與沈從文斷絕了關系。
就這樣,這段轟轟烈烈的三角戀才宣告終結。
可高青子的退出,并沒有修復沈從文與張兆和的感情,即便兩人相守半個多世紀,張兆和依舊無法原諒沈從文的背叛。
她還是有意的疏遠對方,想盡辦法保持距離。
即便沈從文專門創作了《主婦》,對妻子表達自己的懺悔,可始終沒有得到妻子的溫暖相待。
1949年年初,郭沫若發表的《斥反動文藝》文章,犀利而尖刻地將沈從文批判為「粉紅色文人」,讓沈從文面臨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沈從文神經極度緊張,總覺得有人要迫害他。
殘破的婚姻關系,外界的誹謗和打擊,讓清高的沈從文心灰意冷,他先后自盡兩次:
一次是用手握住漏電的電線,幸好被兒子及時關掉電閘;一次是用剃刀劃破了頸部及兩腕的脈管,又喝了一些煤油,也所幸被鄰居發現,才撿回了一條命。
為了防止他再出現過激的行為,孩子們只好將他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面對最需要陪伴的丈夫,張兆和卻選擇了離開,她前往華北大學深造,將這個家徹底留在身后。
張兆和的離開,其實完全可以看做是,她再次地逃避。也許從沈從文當年坦白出軌后,她便沒有了勇氣去面對這段婚姻。
後來時局動蕩,沈從文被懲罰打掃女廁所,這對他無疑是精神的摧殘。
在那段最難熬的歲月中,張兆和牽掛沈從文的安危,卻始終不曾真正前往探望。
她還是無法釋懷的,也是無法面對的,她不知道如何安放讓自己痛苦的婚姻,也不知道如何原諒這個給予自己傷害的丈夫。
沈從文盼著張兆和的到來,也盼著張兆和能露出一絲絲笑顏。
後來,張兆和的姐姐,前去看望打掃女廁所的他,見到姐姐后,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像個孩子般的炫耀:
「三三給我的信,第一封信。」
他口中的第一封信,究竟是熱戀時張兆和寫給他的,還是他們關系破裂后,張兆和回復給他的,答案已經不得而知。
但這封信,卻讓沈從文開心極了,像個得了最大獎勵的孩子。
1988年,沈從文病逝;臨終前,他仍有放不下的愧疚和悔意。
他拉著張兆和的手,似孩子般祈求原諒:
「三姐,我對不起你!」
這一生,他也終究是拉不下臉面;不然為何非得咽最后一口氣,才肯說出這句虧欠半生的「對不起」。
沈從文的這句話,讓張兆和心如刀絞;可偏偏她也似乎失語了般,說不出任何原諒的話。
最終,沈從文還是帶著遺憾離開。
奈何人生總是千帆閱盡,我們才有了對執念的釋然。
沈從文的去世,也讓張兆和有了勇氣直面這場婚姻。她開始回顧兩人的相愛,也回顧這糾纏半生的痛苦。所以,在整理沈從文稿子的時候,她忍不住感嘆: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
但內心積壓多年的委屈,也讓她說不出的苦;在這段感情中,她終究是被傷害的,也是被背棄的,這些不堪回憶的往事,竟也成了張兆和的人生最痛。
2003年,是沈從文去世的15年。
家人拿著沈從文的照片,詢問已經年邁的張兆和:「還記得這是誰嗎?」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用力想了許久,才吞吞吐吐道:
「有點熟悉,但記不起來」!
是啊,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張兆和已經全然忘記了沈從文;而這份忘記背后,也多多少少,是無法承受那些痛苦的背叛和傷害吧。
忘記了,也就與過去做了徹底的隔離,想到這里,有些說不出的唏噓。
張兆和曾經是沈從文的綺麗夢境,他為她寫下至今流傳的許多情話;可這份困于柴米油鹽的婚姻,最終因為沈從文的背叛,而落得匆匆收尾的遺憾。
他愛了她一輩子,也愧疚了一輩子,可偏偏這份愛裹挾著最薄情的傷害,讓她選擇了忘記。
沈從文若在天有靈,得知這份結局,不知要作何感想。
忽然想起沈從文筆下的《邊城》:
翠翠和儺送一生沒有向彼此表明心意,她以為他回來,所以選擇了等待…
翠翠用了一生去等,沈從文也用了一生在等,只不過一個等人,一個等心。
他們本該是幸福的,只是因為那份錯誤的選擇,最終也錯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