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的晚清,風云驟變,唯有那唱念做打的舊戲台,仿佛將歲月雕刻成欄,在層層疊疊的簾幔垂落中,咿呀繞梁,笙歌婉轉。
彼時,京劇大師吳連奎的戲班里,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先生,名叫賈麗川:據說,此人戲曲功底極為深厚,卻從不肯招收徒弟。
若有學員向他請教,他雖來者不拒,卻要按照戲碼收費。
就比如:《四郎探母》共三出戲,老先生就收三份錢,每出戲四兩銀子,整部戲學會了,便要收十二兩;由于定價昂貴,梨園子弟多貧苦,幾乎沒人交得起學費。
當然,也有例外:據說老先生看人極準,凡他認定的可造之材、天賦異稟者,統統傾囊傳授,不計報答。
只是,普天之大,庸碌者數不勝數,可若尋那人中龍鳳,卻是難上加難。
就在眾人為老先生制定的規矩感到可惜、認定他畢生技藝要因這固執想法失傳時,卻不知:一個11歲的少年,已經得到了賈麗川先生的真傳。
別看這小家伙年紀小,可唱起京戲來有板有眼、余音繞梁,有一番功夫。
年少聰慧的他,承蒙老先生的提攜和指點,從此正式走進京劇的世界。
時光悠悠,一晃多年。昔日飽受贊譽的少年,早已蜚聲劇壇,與言菊朋、馬連良、高慶奎共稱京劇北派四大須生。
這個少年,便是堪稱一代宗師的余叔巖。
作為著名的京劇藝術家,余叔巖出生于家學淵源的梨園世家。
他的祖父是第一代老生「老三派」之一的余三勝;父親則是著名的青衣余紫云。
這樣的成長環境,也注定余叔巖此生將與京劇結緣,締造青出于藍的奇跡。
11歲那年,因天資聰慧得賈麗川指導的余叔巖,又經由老先生引薦,拜「新三派」之首的譚鑫培為師;后期的他,更是全面繼承了祖父余三勝、以及老師譚鑫培的精華技藝,奠定了余派大成的基礎。
年少得志,唱響京津滬……這樣過早的璀璨成績,也讓余叔巖自視甚高。
20歲的大好年華,他卻沉溺煙花柳巷不能自拔,直到身體不堪重負吐血,嗓子嘶啞,他才被迫回歸正常生活;但這番墮落的代價,是他不得不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為了養活自己,跑到「春陽友會「評戲,做票友。
直到23歲那年,余叔巖有幸被青衣泰斗陳德霖賞識,生活才得以看到曙光。
陳德霖愛惜余叔巖的才華,便多次放下身段,邀請名師泰斗們前來指導余叔巖的身段和唱腔,這些不計回報的付出,也為余叔巖來日的東山再起打穩了基礎。
可以說,沒有陳德霖的幫助,就沒有後來的余叔巖。
此后的余叔巖也真正醒悟,如他對恩人的承諾般,從此痛改前非,刻苦磨練技藝。
25歲,得恩人成全,他娶陳德霖愛女陳淑銘為妻,夫妻恩愛和睦;29歲,余叔巖的技藝突飛猛進,先后與梅蘭芳、楊小樓、荀慧生等多位名伶合作,最終成為四大須生之首。
人生在世,所面臨的種種選擇,無非是心與欲的對峙;無論哪方得勝,終究是避免不了痛苦和煎熬;明知對錯難辨,可偏偏要將所有結果嘗盡,才善罷甘休。
後來的余叔巖,亦是如此;在循環的執念中,將人生中無比珍貴的幸福,化作了悔不當初的遺憾。
盡管岳父的恩情難以報答,盡管他對妻子承諾永不納妾,但余叔巖還是做出了背叛妻子的行為。
只因為他太想要個兒子,而與陳淑銘結婚7年,僅僅生下兩個女兒;「傳宗接代」這四個字,如同魔咒般緊緊跟隨著余叔巖,無論怎麼努力,似乎都無法躲避。
所以,婚后第7年,得知妻子無法再生育后,余叔巖瞞著妻子,在外面找了一位年輕的女友。
如同他所盼望般,年輕的女友為他生下個兒子,解決了他后繼無人的問題。
但出于對岳父的顧忌,以及對妻子的愧疚,余叔巖并沒有將這個女子納為妾室,而是給了她3000元大洋,勸她另尋良人,這樁情事才就此終結。
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雖然生下的孩子被秘密送到了余叔巖老家;但孩子長到三歲時,原配陳淑銘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情。
當多年的情真意切,成為「傳宗接代」的累贅,陳淑銘會怎麼選擇呢?
得知這場情事的那天,陳淑銘把自己關在房間一整天,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做了什麼。
一天的沉默,似乎讓陳淑銘理解了丈夫的痛楚,她最終選擇了原諒。
我想,這也是舊式女子特有的隱忍吧。
特別是夫為妻綱的封建社會中,所謂的花好月圓,更像是一種悲憫的幻境;而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更是一場求而不得的期盼罷了。
求而不得,盼了又有何用!
陳淑銘對丈夫的原諒里,誰能說沒有幾分心死如灰的絕望……
余叔巖的出軌,為陳淑銘帶來了難以言說的隱痛;正是這份無法傾訴的委屈,以及故作輕松的諒解,為陳淑銘的人生畫上了悲劇色彩。
許是上天有意捉弄,當一切事情得到解決后,三歲的兒子被余叔巖從老家接回來撫養,卻沒想到因為一場意外夭折。
當時,余年的年輕保姆,正抱著3歲的小少爺在大門外玩,恰好碰到余家的車夫在收拾車廂;兩人年紀相仿,又同在余家做工,日子久了,不免生出些纏綿情誼來。
感情濃密的小情侶,打情罵俏也屬于正常,但保姆卻忘了自己懷里還抱著三歲的小少爺,就在兩人推推鬧鬧時,保姆不慎將孩子摔到了地上。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中,孩子當場殞命。
這樣的噩耗,對余叔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絕望。
背負傳宗接代的重任,他不惜背叛恩愛多年的妻子,也要為余家留后;3年多的漫長煎熬,他終于獲得了妻子的原諒,可這短暫的幸福還未來得及記錄,兒子便因意外去世。
這般造化弄人的命運,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這樣的噩耗,終究是于事無補。
所以,了解到真相的余叔巖,并沒有對保姆和車夫多加責備;因為他知道,任何嚴苛的責備和追究,都無法換回兒子的性命。
如此一來,余叔巖也似乎想通了。
他只是將保姆和車夫迅速辭退,以免看到兩人悲從中來。
為了解決兩人后續的生存問題,余叔巖還特意多給了半年的工資。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情上,余叔巖的處理方式是讓人佩服的;他足夠理智,也足夠善良,更足夠釋然;即便放眼當今社會,這番氣度也無人能比。
但同時也覺得可惜:如果余叔巖不被傳宗接代的執念所困,他與原配陳淑銘的婚姻,定是幸福完滿的。
可世上的選擇總是由不得人反悔,當我們意識到很多事情不必如此時,也往往伴隨著失去的沉重代價。
經歷喪子之痛的余叔巖,并沒有得到命運的補償。
相反,兒子去世不久后,本就郁郁寡歡的陳淑銘,也最終因病離世。
人至中年,事業有成…可這些成就,對徹底成為孤家寡人的余叔巖來說,倒像是一場無情的諷刺。
在這場自我成全的鬧劇中,他卻失去了所有。
兒子和妻子的離去,幾乎讓余叔巖一蹶不振。
直到兩年后,身體情況不容樂觀的他,才在朋友的勸說下,續娶了出身于「御醫世家」的姚淑敏為妻。
一個為了如日中天的名聲,一個則是渴望照顧和陪伴…這場匆匆到來的婚姻,和愛情無關。
對余叔巖來說:自二十歲起,他便身患疾病,人至中年,卻又孤獨煎熬在喪妻喪子的痛苦中,身體更是大不如前。
續弦姚淑敏看重名氣和地位,但對余叔巖的照顧也是盡心盡力。
所以,身體稍微康復后,余叔巖還特地收下女弟子孟小冬。
其實:早在原配陳淑銘在世時,孟小冬就想拜余叔巖為師。
那個時候的「冬皇」已經紅遍大江南北,余叔巖還曾親臨現場看其演出。
但即便余叔巖賞識孟小冬的才學,原配卻始終不肯愿意;出于對妻子的尊重,這件事情只能暫時擱淺。
直到陳淑銘去世,余叔巖續娶姚淑敏,才將孟小冬收入門下。
李少春、孟小冬和師父余叔巖
為了避免妻子胡思亂想和外界的閑言碎語,每每給孟小冬說戲,余叔巖總會叫上兩個女兒一起,算是在場做個「監督」。
他想用自證清白的方式,力保家庭和諧,但卻忘了女人的心思極為敏感,她們對認準的事情,所表現出來的細膩覺察,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孟小冬因天生一副絕美容顏,追求她的達官顯貴數不勝數,彼時她與梅蘭芳鬧得不歡而散的戀情也人盡皆知。
這樣的孟小冬,挑戰著夫為妻綱的封建教條,也挑戰著眾多舊式女子的接納底線。
所以,身為師娘的姚淑敏,沒有表現出對孟小冬的任何好感,反而因街頭巷尾的議論,對這個「紅顏禍水」萬分不待見。
她認定了孟小冬是威脅,所以和孟小冬有關的一切,她都要清除干凈。
即便飽受爭議和罵名,姚淑敏也在所不惜…
一場執念,生出無端困境。
煎熬在嗔癡愛恨中的我們,總以為是命運的捉弄才種種不如愿;卻不知,這看似無能為力的窘迫,偏偏是我們用執念做的困局。
余叔巖的執念,毀了與原配恩愛白頭的夙愿;而姚淑敏的執念,則毀了余叔巖的畢生心血。
那是1943年5月19日,京劇大師余叔巖最終因膀胱癌病逝,享年53歲。
臨終前半個月,余叔巖向家人傳達了遺產處理方案,分別將現有存款的十分之二用于治喪,再捐出一部分獻給社會福利事業,剩余遺產由妻女平分。
但同時,余叔巖還有太多關于京劇的遺物,比如祖傳的劇本,譚戲的筆記、照片、戲衣等,沒有做任何處理。
按照以往規矩,梨園中的老先生們,要麼將這些東西扔進火爐燒掉,要麼交給最信賴和看重的弟子保管和傳承。
出身梨園世家的余叔巖不會不知道這些「遺產」的重要性,但不知是忘了還是有心留存,他并沒有燒掉,也沒有交代托付給誰。
由于余叔巖膝下無子,傳承者必然是得意門生孟小冬;所以眾人皆認為,這些珍貴遺物,會被孟小冬妥善保存。
但沒有想到:續弦姚淑敏一直覺得,是孟小冬用美貌迷惑了丈夫的心,才導致丈夫日日潛心與她說戲,直至將身體耗得「油盡燈枯」。
為了報復孟小冬,姚淑敏最終在余叔巖的葬禮上,將這些珍貴遺產付之一炬;比如余叔巖生前親手修訂過的劇本、曲譜本,以及重要的筆記、照片、戲服等等,全部被姚淑敏狠心焚毀。
當這些珍貴的文物和文化遺產化為灰燼時,在場之人紛紛譴責姚淑敏的做法。
可無奈她只是個京劇無知,不諳亡夫遺物價值的蒙昧婦人,認定了將丈夫遺物焚燒殉葬是理所當然的。
或許余叔巖也沒有想到:自己畢生的心血,竟在女人的嫉妒心之下灰飛煙滅。
姚淑敏對孟小冬的「報復」手段,也成為戲曲界的一場浩劫。
因為余叔巖生前修訂的劇本、曲譜等珍貴資料被焚燒后,世間再無人能夠復原。
如今,再聊起余叔巖,世人多是悲嘆他的早逝,悲嘆他的執念,也悲嘆遺物所托非人,造就的巨大遺憾;
是啊,關于他的珍貴遺物少之又少;唯有弟子李少春收藏的十八張半唱片有幸傳世,被戲曲鑒賞家們極其珍視;如今更是成為京劇演唱藝術的經典范本,是學習老生唱腔最好的教材。
陰晴圓缺,未嘗不是一種圓滿,白玉無瑕,也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漫長人生路,多得是求而不得,執迷不悟。
如余叔巖的求子不得,如陳淑銘的委屈成全,如姚淑敏的敏感善妒…細品他們的選擇,誰又能明確這對錯的界限。
只能說:錯綜復雜的遺憾,讓世人生出妄念,也生出期盼。
當妄念成災,期盼成夢,我們也不得不接受種種選擇促成的局面。
這些草蛇灰線的因果,也有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名字,叫做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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