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見到他那天,就覺得,是他了。他也是。
02
愛新覺羅•浩本叫嵯峨浩,是昭和時代的華族。她童年和少女時代,都是輕盈而柔美的,有一天,一個晴天霹靂,落到她的家族,落到她纖細的肩上。她要同偽滿洲國皇弟溥杰締結連理,誰都知道這是政治聯姻,她要成為政治犧牲品。
她的悲傷無法避免,是不得不流淌的河流。無可奈何,她終于和他見面了。在日本留學的溥杰,沉靜高貴,看上去和善而不容冒犯,身上仿佛閃著一圈小光,消融了嵯峨浩心頭的抵觸,坐下交談之后,溥杰的學識和禮貌,徹底折服了這個原本無限驚慌的女子。
同樣,嵯峨浩的慧美和談吐舉止,也打消了溥杰的拒斥。兩個拿來犧牲的棋子,在心底看到了一個花園,那花園,使他們遺忘了被放在錦繡祭壇上的疼痛。
03
他們結婚之后,暫居日本。
這段時光,是他們一生中最美的時光。他們像兩個被忽略的幸運俘虜,在長滿花草的原野上自得其樂。他們過著相敬如賓又相粘如膠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個指環,那是深深珍藏在他們心底的一串玲瓏脆響,是他們後來抵御一切災難的厚厚日色。
他們看書,彈琴,和他們的貴客友朋往來。她和他,都覺得是在無意中撿到了一段精光粲然的奇緣。
04
棋子,始終是棋子,操控棋局的人總會想起。
溥杰和嵯峨浩還是從那段至美時光里被拽走,丟到偽滿洲國首都「新京」(今長春)。溥杰終于和分別已久的哥哥溥儀相見了。嵯峨浩對這個傳說中的皇帝,充滿好奇,一見之下,又滿是親切,她不覺溥儀像個高高在上又十分冷漠的皇帝,相反,他和溥杰一樣,顯得相當親和,這讓她稍稍安下心來,在這從未置身的異鄉,至少,少了些許心靈的荒寒。
但是,慢慢,她就覺得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這個小小的朝廷,不僅人與人關系復雜,難以相處,且因她的特殊身份,時刻要受監視。
溥儀不能生養,關東軍為掌控偽滿洲國,才硬是讓溥杰和嵯峨浩聯姻,如果嵯峨浩能生下男孩,他們就除掉溥儀和溥杰,讓「小皇子」「即位」,而「小皇子」是有一半大和血統的,他們就可真正操縱這塊土地了。溥儀當然知道關東軍打的算盤,所以,無時不警惕著嵯峨浩,她弄的吃食,他都盡量不吃,萬不得已,也要看溥杰吃了,他才吃。
皇后婉容給嵯峨浩的印象深刻,她美麗而古怪,難以接近。她很快就知道皇帝和皇后的關系,十分惡劣,他們經常爭執,且爭執得很厲害,她總能聽到情緒失控的嘯叫和器物跌碎或倒地的聲響。她幾乎沒和婉容說過話,她有點怕她,但又忍不住同情她。這樣一個美麗女子,在這樣處處被鉗制的小朝廷里熬著,實在是悲慘的。她自己也是這樣。但她告誡自己不能像婉容那樣自暴自棄,不等別人來毀滅,自己先把自己毀滅了。看著婉容的美貌在一縷縷鴉片悶悶的幽香中咝咝腐爛著,就為她惋惜,為自己惋惜。
關東軍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尤其當她生下女兒慧生,他們更不把她放在眼里。好像她生下慧生,就成了罪人。她覺得恓惶而憤怒。但她并不因此就不愛慧生,她不僅愛,甚至當成自己的生命來愛。溥杰對她的愛和她對慧生的愛,成了她在這片漸漸熟悉也漸覺寒冷的土地的唯一撐持。她要活下去,靜默如草地活下去。
05
慧生的到來,讓關東軍感到氣惱,卻讓溥儀大喘了口氣。溥儀兄弟都安全了。溥儀對嵯峨浩雖未徹底放松警惕,到底緩和許多,有了一家人的樣子。慧生俏麗聰穎,很討人喜歡。溥儀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喜歡這個由大和女子所生的侄女。
有了慧生,嵯峨浩再次感到無與倫比的愉悅。她在這搖搖欲墜的小朝廷里,忘我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她沒想到自己是什麼王妃,她只是個平凡女子,有丈夫和嬌兒的陪伴,有一日三餐柴米油鹽的俗氣,夠了。在那常常天寒地凍的所在,她心底始終有一片溫暖樂園。
翌年,嵯峨浩生下次女嫮生。關東軍對嵯峨浩更加失望,溥儀則似再逃一劫。溥儀和婉容的感情越來越糟,他把感情都傾注在詳貴人譚玉齡身上。現下,嵯峨浩沒有生得男孩,溥儀很是欣興,和詳貴人更相處得如膠似漆,活像變成少年郎,而不再是被操控在別人手中的傀儡。嵯峨浩并沒有因未生下男孩苦惱,反覺愉快,她喜歡女孩,更知道,只有是女孩,一切才不會變得難以設想。
她寧愿被關東軍冷落,和夫兒一起在荒涼的地方居住。
她想要的,是平凡的生活,是靜止般的生活。她帶著孩子在郊野玩耍,能和農夫農婦愉快地聊天兒,她看著女兒和穿著粗鄙的田舍娃打成一片,不由露出會心微笑。當然,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會長久,也就格外注視著眼前一切,仿佛那樣,一切就可凝固了。06
一九四五年,二月,慧生返日,在嵯峨浩妹妹看護下上小學。八月,日本戰敗投降,由關東軍操控的偽滿洲國崩塌,傀儡皇帝溥儀無奈宣布退位。新世界就是新世界了,一切往昔,不可挽回,紫禁城的黃昏,早已消散,夜幕覆蓋了它的邊邊角角,覆蓋了愛新覺羅氏朽敗了的蟒袍玉帶。
廈傾人散,小朝廷像砸碎的西瓜,污爛在歷史荒野,宮里男女老少,無不拼盡全力奔逃,生命,在那一刻,貴于一切,重于一切。溥儀溥杰兄弟先行乘機自通化逃往日本。婉容,福貴人和嵯峨浩,以及格格大臣仆從們,只能飛鳥亂投林,顧自匿逃。嵯峨浩帶著牙牙學語的次女嫮生,成了滾滾塵煙中的浮花浪蕊,每天都在驚慌中,每時都在無助中,她們輾轉在叢密炮聲彈光里,呼吸是那樣珍若瑰寶,要她拿出全部的膽識來庇護。
這期間,嵯峨浩經歷了無數痛苦,目睹了數不清的死亡,但是,她印象最深的,還是皇后婉容的死。她永遠都不能忘記,這個和她很少說話的皇后,在延吉監獄的慘狀,那是一只行將焚毀的胡蝶,美麗的觸須和翅翼,在沖天火光中兀自變薄變小,直到消失。當她得知婉容的消逝,不禁淌下滾燙的淚水。一個悲劇結束了,但結束得太過悲劇。她和嫮生帶著對溥杰和慧生的思念,硬挺挺地邁著堅定又孱弱的步子,一點點地遠離死難。
婉容與溥儀
一九四七年,九死一生的嵯峨浩和女兒嫮生,終于在汽笛聲中,在惶惶人群中,回到她的母國。她站在甲板上,頎立著,伸長稀薄的目光,眺望著日思夜想的方向,笑了。
07
溥杰和溥儀當年出逃到奉天,就被蘇軍捕獲,帶往位于黑龍江和烏蘇里江會合口東岸氣候爆冷爆熱的伯力收容所,由九五之尊轉為階下之囚。一呆就是五年。
嵯峨浩得知丈夫尚在世上,已感激不盡,她和兩個女兒在開滿櫻花的國度,度日如年地等待著,等待著他們的重逢,等著一家人的團圓。慧生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也更懂事,嫮生整天活潑得像個男孩,母親尚子和妹妹時常來陪她,生活雖窘,她也覺得滿足,因為有望。
春天,她忙完一切,獨處時,會穿著質地平素的和服,靜坐在敞開的紙窗前,纖手交握,眸里盡是惝恍的秋水之光,她望著庭院那一樹一樹鮮美櫻花,覺得自己在無聲老去,她就有些難耐那漫過心頭的思念。溥杰,現在怎樣了呢?她真想和他一起看這粉嬌霞媚的櫻花,可他不在這兒,那些櫻花,就顯得多余,多事。
一九五零年,溥儀溥杰從伯力轉押到撫順戰犯管理所,又是漫長的囚徒生涯。慧生和嫮生都已成了美麗少女,嵯峨浩變得更為忙碌,家務除外,她還要看顧女兒學業,那些綿綿相思也就漸漸淡去,她喜歡忙,忙了便忘。
08
一九五五年,熱愛中國文化、苦學中文的慧生,偷偷給周恩來總理寫了封信——
尊敬的中國總理、伯伯、先生:
我是偽滿罪犯愛新覺羅·溥杰的大女兒,名叫慧生。這封信是我背著所有的親人寫給您的,因為我太想念我的父親了。相信伯伯一定能理解一個十七歲女孩的心情。
我的中文雖然很拙劣,但請允許我用在日本學的中文給您寫這封信……我的父親溥杰久無音訊,母親和我們都很擔心。我們不知給日夜思念的父親寫過多少次信,寄過多少張照片,但是從來沒收到過一封回信,只好望洋興嘆!
雖然中日兩國體制不同,人們的思想各異,但骨肉之情在中國和日本都是一樣的。若周總理也有孩子,一定能夠理解我們對父親的思念。一定能夠理解盼望與丈夫團聚、同時含辛茹苦地將我們姊妹撫育成人的母親的心情。
當前,中國與日本沒有外交關系,但是,我們的家庭卻是由中國的父親和日本的母親組成的,我們全家人都真心實意地期望中日友好。這一心愿是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的。母親盼望早日回到父親的身邊。我也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中日友好的橋梁,所以才這樣拼命地學習中文。
謝謝,拜托了!請伯伯能將這封信連同照片一起轉交給我親愛的父親,并衷心希望能允許我和父親通信……
這封信,深深打動了周總理,他把這封信和照片一并轉交給溥杰,讓他們父女實現了通信愿望,而且,從此,在押戰犯也開始能和外界親屬通信。
就是這樣一個美麗好學的少女,卻在一九五七年的一天,在天城山和熱烈追求她的同學大久保武道雙雙殉情隕逝。這給嵯峨浩打擊極大,一生都不曾痊愈。為了紀念自己的前半生和愛女慧生,嵯峨浩在慧生去世第二年,寫下自傳《流浪王妃》,其中大量篇幅記述了慧生事跡。
溥杰得知慧生的悲劇,忍不住淚水縱橫,文心精粹的他,援筆寫下悼詩三首——
嗚呼慧兒!吾三十有二生汝,五十之年喪汝,在此駒隙十八年中,因我之故,曾使汝煢孑東籬寄食,復使汝焦側北京上書;還使汝瑩雪成恨,禍發天城荒麓;終使汝棄樂習文,反致溝通中日文化大志成空。還使……罪咸在我而禍偏及汝。
一
嗚呼慧兒!吾為汝父,負汝實深。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有母飄零;有妹無告,罪咸在我,苦汝深矣!負汝深矣!!嗚呼慧兒,偏有此父。已矣已矣,恨何有極!!!
二
嗚呼慧兒,吾為汝父,而悼汝哭汝,悼也無及,哭亦奚益!生睽萬里,死亦殊途,清夜捫心,徒濺空淚。嗚呼慧兒,嗟何及矣。
三
嗚呼慧兒!吾伏枕哀吟,汝不可聞。我懺我慟,汝豈或知?嗚呼慧生!汝其瞑目于地下,乃父將迎爾骨還吾故土。嗚呼哀哉!
嵯峨浩看到丈夫的悼詩,不勝唏噓,慨然久之。
09
一九六零年,溥儀溥杰獲得特赦,離開北京多年的兄弟倆,終于回到心心念念的北京,只是這里,一切都已改變模樣,他們覺得甚是陌生,但又想要深切擁抱它。當他們再次看到那屹立著的宏偉宮殿的金瓦朱墻,高高的藍天飄飄的絮云罩在上空,老邁而一身寒傖的「皇帝」「皇弟」,不由得心頭凜然,眼眶腫熱。
次年,嵯峨浩帶著嫮生和家人,隔著千萬里的河岳,隔著十六年的風煙,又來到中國,來到北京,來到她丈夫身旁。當時良人,現已禿頂憔悴,當時嬌妻,現已發福黯然,只是四目對視中,仍有盈盈深情。他們交握著手,像散落的絲帶,又撮合在一處,打成完美的結。吃過的苦,受過的難,都成了抖落的灰塵,紛紛揚揚,飄灑遠去。
嫮生過不慣在中國的日子,她還是依依不舍地回到日本。嵯峨浩堅定地留在溥杰身邊,他在哪,她就在哪,他是她的光,她不能沒有他的照映。他們過起了真正平凡的生活,在那古老的宅院里,種花植樹,寫詩作畫,歲月老了,人也老了,心還清瑩似玉,轉旋著絲絲珠輝。
溥杰嵯峨浩與嫮生一家
10
「這個男子,能不能不見?」
「他能給我幸福麼?」
「明天就要見他了,這……」
嵯峨浩在北京老宅院深夜醒來,清淡的月色透窗而來,拂落在她身邊的溥杰臉上,那深深皺紋,在平勻呼吸里像首婉轉夜曲,她情絲綿綿地看著這眼前人,悠想當初見到他之前的種種猜疑和不寧,現在,她徹底放心了,幸福,是這般觸手可及。
很久很久之前,仿佛宇宙洪荒時代的那端坐鏡前上妝施脂的少女,笑了,像朵芳菲春櫻……